二、到哪里找那么好的人
邱林这次回家,拿周仕杰的话说,是要花钱罢官。
在常人眼里,邱林是幸福的人。只要他愿意心满意足,完全可以心满意足。幸福的标准不就是金钱和美女吗?但是作为一个成功的男人,多少有点社会地位以及权势之类的意识。他现在并不感到幸福,在于他幸福的标志之一的美女受到权势的威胁。两个月前,那个新调来的辛副县长让他不是滋味。虽然他不想弄清他妻子杨景丽是不是常遭受西方流行的意念奸淫,但是至少,倘若那个新副县长辛得田,还有包老爷对他妻子有什么想法,他应当怎么办?他是有点钱,但他深知金钱遇到权势会是什么角色。他的建筑公司,说直了就是在权势下面讨点饭吃。为有饭吃,二十多年来,他在权势面前低三下四,做出许多有悖于人格的事,甚至违法乱纪的事。他不知揣摩过多少权势的眼神。在他看来,金钱面对权势,就是太监面对皇帝。新副县长在他这个太监面前无疑是有权势的,新副县长所以能成为新副县长,背后会有更大的权势。那么包书记呢?他不敢想下去。一想下去就幸福不起来。而两个月前辛得田的眼光,总使他不能不想到这个问题上。
在发现辛副县长的眼神之前,邱林一度以为自己的人生辉煌荣耀。他这种感觉首先是杨景丽给他的,是杨景丽出现在他生活中的结果。说杨景丽出现在他生活中,指的是杨景丽与他衣食住行言谈举止有密切关联之后,并不包括童年少年与杨景丽同班同学的那段时光。其实在童年少年,他对杨景丽感觉是淡薄的。而且他对所有女性感觉都是淡薄的。就不说天真烂漫的童年是那么回事了,即便初中阶段也是如此。那时他一心要寻找个人出路。他天生有心计,不完全在讨人欢心方面,更在于他对人生这样重大的问题有责任感的早熟的心理准备。能进初中读书,他与马小牛与杨景丽是不一样的,马小牛父亲是生产队队长,像这种劳力供一个小孩读书,在当时摆哪都不是问题。杨景丽上有兄长,加上父母都是挣满工分的劳力,供一个小女孩上学当然也不是问题。邱林不一样,兄弟三个加一个妹妹,兄弟三个当中他还是老大,父母生了这么一堆孩子(还有两个夭折的),还要养活,父母身体状况可想而知,那时工分是生活唯一来源,而挣工分是全靠体力的。他家穷得出了名,一间要倒的土墙草顶的房子,四周顶了八根柱子。但是正如样榜戏里唱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邱林过早地承受到生活的艰难,本能地有了穷则思变的高级动物的思想。他也想学雷锋资助别人,但他身上没装过一分钱。他衣服都没有口袋,做口袋需要布料。他也想出力做点好事,但他在家本已体力劳动得很疲劳了,还要留存体力回家从事未尽的体力劳动,他不仅要劈柴担水拾粪磨刀,晴天放学回家还得下地挣五厘工分(他读初二那年还没包产到户,日工分标准是二分五厘),假期与星期天他是全天出工的。他身材短小不止是遗传,有承受重担的后天因素。他没有心情和条件温饱思淫欲地考虑男女之事。补缺补差那学期排座位,他老老实实先坐到位子上,完全是害怕老师揪肩膀,如果他有在校不听话的消息传到家里,父母会就坡下驴让他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劳力。对杨景丽不愿与他同座位,他还充满欢喜,他可以一如既往在老师不注意时践行心计,与同座位男生做小动作。他把杨景丽要与马小牛同座位看成女生杨景丽对男生马小牛的惩罚,他幸灾乐祸嘲笑马小牛,“这下好了吧?不能玩了吧?”
杨景丽进入邱林的生活,是邱林对女性感兴趣以后。邱林是在考上中专,转户口走的第二年才对女性逐渐产生兴趣的。在考上中专之前,老实说邱林并不是个好学生,尤其在杨景丽眼里不是好学生。他不像马小牛,家里贴满三好学生奖状,他一次类似的奖状也没得过。在当时升学率只有百分之几的农村,他能考上中专转户口走人,正在于他过早地有了与命运抗争的本能。前面说了,他是有心计的人,也可以说是有心智的人。在德智体三方面,智力对考试尤其重要,只是邱林的智力没有用到正当的学习上。正如许多发明家,聪明的头脑一般不会用在学习主科上一样,在校成绩往往乏善可陈。可以说邱林的心智是进化性质的演变的结果。他弟妹多,又不敢以大欺小,对想得到的东西,比如吃的穿的,他得使用心计得到。中考时他有点急了,考不走,以后的状况明摆着,他自知学习不好,远没到“运气好有可能考上”的地步。他只有抄袭。他与班上所有同学都招呼过,倘若同一座位,一定要发扬风格,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但这么重要的中考,是不会让同班同学坐一起的。他的同座考生不知是哪里的,黑不留球,还是最后一个进考场的,准考证摆桌上,一句话不说。他感觉那个同座成绩很好,写题目很快,但第一场考试他没抄到一个字。下场后,他跟在黑同桌后面,把黑同桌一直送到所在旅馆,第二天上午等考卷时,他把一分钱买的两颗糖果塞进黑同桌手心,这样他可以实行抄袭计划了。邱林有时是明目张胆地抄袭的,他个头矮小,甚至站起来抄,两个监考老师都看到了,男监考老师还不止一次警告他,但对拿不准的题目,他没办法不抄。他已经懂得,抄袭可能被取消考试资格回家,不抄袭注定要回家。监考老师最终同情了他,每次都同所有考生一样收存了他的试卷。
杨景丽进入邱林的生活,得感谢那次普查。邱林是在读了两年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乡政府的,在满是工农兵干部的当时,他是少有的知识分子,凤毛麟角。普查要有相当的文化专业知识,作为乡普查指导员,他不仅指导溪洲村,还指导全乡十个行政村。他对杨景丽的关注,并不是普查动员会上一看到就开始的。虽然杨景丽已经是教师,因不下地劳动而成为一个白白净净的女青年了,但他邱林是什么人呀,是跳出农门跳进龙门的呢,对此他有自知自明。所以在村委会,他单独找杨景丽谈普查工作时说“我很喜欢你”这类话的口吻是居高临下的,动作是随而便之的,好像是一种施舍。他的跳出农门跳进龙门的身份,使他在中专院校就轻而易举得到好几个姑娘,有非农户口的城市待业青年,也有跳出农门跳进龙门的同学。农业户口的杨景丽算什么?不过,杨景丽把他的手从肩上拂下来,确让他震惊了好一会,“还是个农民呢!”事实上,一震惊就关注了,一关注,优点就出来了,“这个农村同学怎这么漂亮呀,那漂亮又多自然呀,人家都穿喇叭裤,紧身裤了,她还穿直桶桶的灰裤子,蓝裤子。人家都烫成蜂窝头了,她还在脑后扎小辫。”这些落后现象,一经关注就变得自然质朴,显得难能可贵。落后的现象都成优点了,还有什么不是优点的?那眉目,脸型,身段,胸脯,语言,声音,举止,神态。除了这些看得见的方面,还有许多看不见的方面。因为关注,邱林也自然地把杨景丽与他玩弄过的(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女性作了比较,因为他对杨景丽的兴趣,首先是对女性的兴趣。排除社会及家庭环境的因素,他发现他玩过的秋月也好红云也好,都不能与杨景丽同日而语的。所以,在他那个乡政府宿室,他一把抱住杨景丽已是很自然的事了。因为他抱住的是一个浑身优点的躯体。
在杨景丽进入到邱林的生活之后,邱林发现他以前自以为是的情感世界原来一片混沌。邱林对杨景丽之前的几个女人,玩也好,弄也好,都起于他对女性的兴趣。由于他在对第一个女性产生兴趣之前,没有任何的对异性的兴趣,而这样的人一旦对女性产生兴趣,胆量往往特别大,也有跳出农门跳进龙门那种扬眉吐气的意思,就像蓄势的水打开闸门。后来邱林也从未把那些经历当成性文化回味过。他玩过的或者说弄过的女性中,秋月和他一样,也有跳出农门跳进龙门的凌人盛气,对这个中专女同学,邱林只是稍微用了点计,她就投怀送抱了。他一抱住秋月,秋月嘴巴就贴上他的脸,他刚一说“我是爱你才——”鲜艳的嘴巴就说“我也早就真心爱上你了。”至于那个性感丰满,家里很有钱的有非农户口的待业青年红云,邱林几乎没有动什么心计,她就信誓旦旦表示永不变心了。但容易得到的肯定不是最好的,邱林索然无味,这年代女人怎么这么容易得到,就象遍地泥沙,随手都能抓一把装进口袋。杨景丽不像她们,杨景丽是那些泥沙中少有的泛着黄光的沙,有含金量。
如果说在溪洲村委会,邱林的手被杨景丽拂下肩膀,使杨景丽成了含金的沙,那么在乡政府宿室,杨景丽的一声“流氓”,又使她成了含钻石的沙了。杨景丽被抽到乡政府当统计员的一天晚上,拿统计进度表给邱林看时,邱林一把抱住了她。他开始还挺自信,杨景丽一声流氓让他松开了手。
杨景丽真正进入邱林的生活是这年年底,村镇普查收尾,所有表格要交县普查办公室汇总统计。而这与杨景丽在邱林宿室骂邱林流泯已有一段日子。这段日子邱林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主要是他要配合政府搞中心工作,催缴公粮税款,还有,他得注意张彩霞和张建中部长的看法。他瞅住只有杨景丽一人的时机,走进了统计办公室。
“还有一星期,普查表得交上去了。”他说
“晓得了。”她说。
“那你就回家了?”他说。
“你回家做什么呢?”又说。
“代课又不能代一生世。”说。
“你不能还种田吧?”说。
“县里还会要统计员的。”说。
“统计员虽然临时的,干得好,能长久。市里省里都要统计。国家要的是工作细致负责、专业性强的统计员,一般得经受专门训练。我看你至少不用再培训了,你是从最下面搞普查开始的,这是你的优势。”
屋里,邱林的声音在四堵墙之间回旋抖动。
“县里那么多知识分子,还少统计员?”杨景丽开口了。她对普查统计已相当熟练,可以说有了感情。
“事在人为呀。你要愿意,跟我说一声。我认得一些领导,还和他们下过棋。大家同学一场,能帮上忙的,我不会推辞。”
临走,他又说,“你不要对我有看法,那天是我喝多了酒,请谅解。”
邱林清楚这时他对杨景丽的兴趣主要还是对女性的兴趣,杨景丽浑身优点,但含金的沙含钻石的沙毕竟是沙。如果杨景丽轻易把身子给了他,她就会像秋月红云那样索然无味。在溪洲村委会她拂下他的手,在宿室她骂他流氓,都让他觉得杨景丽是块有味道却难啃的骨头。他就是想啃那块骨头的狗。一般情况下,狗对难啃的骨头并不反复机械地啃,还要伸出爪子玩味,还远离一些看看。骨头一经被吃进肚里,就会成为排泄物。高级动物尤其如此。他怎会与一个农民身份(那就是沙)的人动真格的呢?
凡事有例外。一星期后,杨景丽又一次进了他的宿室,也就从那天开始进入了他的生活,从那天开始他才感觉到幸福和荣耀,这感觉一直持续了二十多年,差不多三十年。如不是两个月前辛副县长的眼神,他的幸福荣耀还会持续。
男女方面的事,邱林是过来人,对常人有将心比心的理解。但在辛副县长之前,他不存在“家有美妻”的烦恼。他清楚,一般的人,即使对他妻子想若非非,妻子的为人和公务员身份,再之后的行政领导职务,威慑力足以镇得住,而且,在这个县城,他能基于主观意愿摆平一些事情。但在权势面前他就不能这么自信了,他就太监了。他甚至想都没想过,辛副县长那种身份的人,也会有那种包眯眯的眼神。想了就好像对领导是污辱,对自己是罪过。
邱林本也可能成为如辛副县长、包书记那么有权势的人,他是新时代考出来的第一批国家干部。当时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干部队伍要求,就像是为他提的。到人民公社工作不久,公社党委副书记、武装部部长张建中就明确与他谈过话,“小伙子好好干,先夹住尾巴做人,该干的,我会考虑你。我相信你。”邱林为证实张乡长谈话的真实性,还问张建中部长什么是尾巴?张部长说,“打个比方吧,就拿下棋来讲,你明明能把我将死都不要将,因为我是领导。不过没人观看时,将军也没关系。”邱林认为张建中部长说的尾巴就是锋芒毕露的意思。后来,他要杨景丽在机关夹着尾巴做人,杨景丽脸一下红了,这个实在的女人把尾巴当成有直观形体的实物。邱林年纪轻轻就指导普查工作,就是公社党委副书记张部长安排的,别的公社都是副书记挂帅。由此可见他的仕途起点之高,前程之大。只是,杨景丽的出现,他才与权势越来越远。
在关注杨景丽之前,或者说在杨景丽进入邱林的生活之前,邱林是张部长家里的常客。“小子,下一盘”是张部长常对他说的。政府大院的青年小伙都羡慕他。小伙们的羡慕还在于张部长不是邀他到家里下棋,是到饭店里下棋。张部长的女儿张彩霞初中毕业成了待业青年,为减少国家就业负担,自谋职业开了家饭店。邱林下象棋有两下子,但在部长面前只能夹尾巴,这躲不了张彩霞的眼光。张彩霞认为邱林有心计,但这种心计讨人喜欢。不久两个青年被政府大院的人看成在谈恋爱了。关注杨景丽后,邱林把杨景丽与秋月作比较,与红云作比较,而没有把杨景丽与张彩霞作比较,是因为他认为杨景丽与张彩霞没有可比性,因为他对张彩霞一开始就不是闹着玩的,没有玩弄的意思,还有不可排除的家庭与社会环境的因素,张彩霞与他的政治抱负连在一起。杨景丽进入邱林生活的第二年春天,张建中由张部长成了张书记,权力更大,更能帮他,而他却已与张彩霞拜拜了,也就与末来的权势拜拜了。
邱林坚信杨景丽会找他,但不知道究竟哪天找他。杨景丽找他的那天,他配合中心工作下队催公粮才回宿室,正与财政所的小李下棋。小李叫李天佑,是地主成份的爷爷给他取的名。邱林和李天佑在大队吃饭都得到一包烟,都在冥思苦想怎么把对方的烟弄过来。他们脸红脖子粗地对弈了一会,都没弄到对方的烟,因为一盘没完,杨景丽来了。杨景丽说,“我明天回家了,这些表交给指导员看看。”
表已分类装好了,还送表来干什么呢?邱林想,不过没有说,他叫杨景丽坐会。
邱林房间只有一条长木条椅子,刚才他与李天佑是各坐椅子一端,腾出中间摆棋盘的。李天佑有眼色,很快走了,杨景丽坐在小李的位子上。
坐着,杨景丽总是想起马小牛教季月写作业的情形。季月坐在她以前常坐的位置,看上去象个大姑娘了。那样子,使杨景丽下定决心不再去马小牛家里,所以才赌气地来到这间宿室。坐着,总得说点话,杨景丽看着乱七八糟的象棋,说:“这象棋还是秦老师的吧?”
“秦老师说这是好棋。”又说。
“是好棋,真牛角的,全乡都没有。”邱林说。
“这盘棋——”杨景丽说,又不说了,吞下了后面“本该是马小牛的”话。她想起秦老师说的“大个子不痴是个宝”,她不想提到马小牛。
“我明天走了,今天来告别,顺便感谢老同学的帮助和关心。”杨景丽说。
“你明天一早就要下村,白天找不到人,我才今晚来的。”又说。
“我是看你屋里两个人,才来的。”说。
邱林没有说话。他在想杨景丽头一次在这里骂他流氓的事。他不能再让她骂流氓了。他看着杨景丽,白净的脸,睫毛长长的,脑后一条马尾散辫。她穿着红棉袄,颈上系着玻璃丝绿围巾,下面是灰色直桶裤,双腿斜伸,深色棉鞋。
“喝杯水吧。”邱林说,“可我这又没水。”
“我不喝水。”她说。
“我是看到里面两个人,才进来的。”又说。
“真的。”说。
对杨景丽这种认真的近乎辩护的解释,邱林至今还觉那么有趣。二十多年了,杨景丽那样明明自欺其人偏又一本正经的神态还历历在目。这对他是无比美好幸福的事。邱林喜欢回味美好幸福的事,回味美好幸福的事情可让他进入美好幸福的境地。他回味与杨景丽的感情,等于重温那段感情,重复那段生活。他知道这是回忆但又故意不愿相信只是回忆,而乐意做出重复生活一次的专注,他不想受任何打搅而慢慢重新体验其中每一个细节。
那天邱林又先说到县统计员的事,他说事在人为,他说水到渠成。
杨景丽并不插话,有时抿嘴一笑。
邱林话说得差不多了,再说就是无聊的话。他不再说话,坐到床铺上。
“我走了,你休息吧。”杨景丽站起来说。
“别走。”邱林一急,就像是命令,接着说,“上次我真是喝多了酒才——”
“没事的。”
“你原谅就好。”
“我知道,你一时冲动。你不会真心对我——”
“上次我是一时冲动,但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从小就喜欢你了,但我家那么穷,我又这点高的个子——”心计会让人随时编出理由而又能使对方深信不疑。
“瞎说。每个人都有优点,有缺点的。”
邱林移到木条椅上。
后来,既使杨景丽进入邱林生活以后,邱林还反复地想,如果杨景丽再拒绝他,就是第三次拒绝了。被一个农业户口的人拒绝三次,他不知能不能受得了。幸好她那天没有明确地拒绝,他手触到红棉袄时,只看到她瞪了一眼,其实就是眼眶睁大了一些。就算那是警告,因为不明确,他才好做戏。
“天怎这么冷呀。”他说。
“是冷。”她说。
邱林就去拉窗帘,“窗门缝大,有风。”
事情就是这样,政府单身宿舍的破窗子,给他做戏提供了道具。他拉上窗帘垂下手时,手指勾到开关线。开关线在窗口也在床头,下面吊着一个螺丝,金属螺丝与金属床架相撞,清脆的声音把塑料开关的声音掩没了。
“停电了。”
“是停电了。我走了。”
漆黑一团。
邱林冲到房门口,他好像是要开门送一送杨景丽的,但在猛然暗下来的房间,他一触到杨景丽的身体,啃骨头的本性再也掩饰不住了,手与嘴全用上了。
“别,别——”杨景丽说着,声音擅抖。二十多年了,邱林不知多少次回味这一刻的感觉。这才是他的初恋。他和以前所有女性都没有这样的初恋。如果杨景丽声音稍大一点,他想隔壁住着人,他会松手的,他的初恋就夭折了。他没有急着往床铺移,他轻轻地用劲把她抵在墙上,他的头顶着她下额。月光从窗口透进来,房里有些光亮。他感觉杨景丽的呼吸在掀动他的头发。冷的热的。
“别、别——”
“隔壁有人。”
“——”
两个小时后,邱林拉亮电灯,掀开被褥,他惊讶地发现杨景丽原来不是扭怩作态,她原来真的在痛,在流血。
她还是处女!
她怎么会是处女?马小牛没动过她?
邱林想起以前,秋月躺下时说,“我这是头一回,我恋爱都没有过,我今天给你,你可不能不要我了。”很快就嗯哼,就颠簸。红云边解裤带边说,“我没做过,怕,你可轻点呀!”很快一翻身把他压在下面。那时他还没想过什么处女不处女,他没有性经验,性爱本身还不就这么回事?他没想到还有一个属于他的处女身。
之后,他的思想,感觉,言谈举止全被杨景丽占有了。由于杨景丽,他对张彩霞也产生疑惑了。他找张彩霞,张彩霞说人家贞操都给你了,都以身相许了,你还怀疑,污辱人格。但这时的邱林相信的是眼睛,不再是耳朵。你说你是处女,怎么没见红?张彩霞说,书上说体肓运动也会造成处女膜破损。但是邱林眼里,杨景丽乳峰是浅谈的,小小的,缩在肉里,而张彩霞的乳头深红的,膨胀的,伸出来了,是被人吮过的。他才有胆量说,你我其实是没有结婚的夫妻,我们之间还有不可告人的吗?我想有些事结婚前知道更好,要不心里在乎着,会影响婚后的家庭生活。女人哪顶得住男人的攻势,张彩说了一个男人的名字。那还是人民公社的上层领导,不是一般干事,还常与邱林下棋,样子心平气和的。邱林并没有去找那个人,只是与张彩霞分手了。他庆幸自己没戴绿帽子,这还得感谢杨景丽。
不久,张书记把邱林找到办公室,“彩霞天天哭哭啼啼,你是怎么对她的?——年纪轻轻这么不负责任?——这样子还有发展前途?——别以为没法治你,体制是人操纵的。”
不管怎样,他都没有与张彩霞重归于好的意思。1984年上半年,溪洲公社撤销,组建溪洲乡。他搬出乡政府,到一个乡办企业去上班了。
是杨景丽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企业里的人说话不像机关单位,还要夹什么尾巴,能进乡办企业,就有背景,有背景却进乡办企业,就是混得不好,这些人就敢在大街骂县长。他们说,“现今是个什么世道,十八岁以上不会有处女了,改革是把裤带解(溪洲这地方“解”读音同“改”),开放把身子开掉了。”邱林就心里高兴,“我老婆就是处女。”但不能说出来,那是不能分享的果实。
对这么一个让他引以为荣引以为幸引以为豪的果实,他是心爱有加的。他说马小牛是杨景丽的初恋情人,是初恋期间幸福不过的颠狂,就像自己有钱的人往往冒一句别人有钱,而在真有钱的富翁面前会说自己有钱那样的。女儿出生后,他也不这么说了。慢慢的,杨景丽由临时统计员“事在人为”地成了聘用干部,又事在人为成为公务员,领导,八年前还在县党校得到大本文凭。邱林自是一直在心满意足地幸福着他的果实。
辛得田的眼神就是分享他的果实的侵略者。他叫妻子退休,是惹不起躲得起的意思,三十六计走为上的意思。他心知肚明的是,妻子一退休,他公司在本县会受影响,自杨景丽退休报告交上去开始,他就着手向外拓展业务。
在大西北的两个城市,邱林谈成了两项规模不能算小的业务,他心静下来了。他新发展了一批各方面过得去的哥们,他请哥们喝酒,以便增强感情捕捉信息。他喝酒的原则是不过酒量的七成,这回感觉可能要破坏那个原则,到卫生间,吞下两颗海王金樽,电话响了。
“哦,周书记呀,我爱人的事?还不得谢你嘛?但我最近太忙了,疏忽了。哦?这怎么行?我公司要人手的,打仗要靠父子兵呀。你先别挂电话,咱哥们——”他确信电话已挂,骂了句:“这群猪狗。”邱林喃喃起来,做人难,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难怪刘晓庆这么说。这个房地产同行肯定有切身感受。他又加一句,做美丽的名女人更是难乎其难。
电话里那个常委哥们周仕杰说,杨景丽不能退休了,她已被内定下届副县长候选人。这不光是包老爷的意思,主要是市里的意思。还说杨景丽成为副县长后,多有可能分管招商引资这块。
“要我老婆招商引资,这不成商女了吗?”
什么惹不起躲得起?他躲都躲不掉。
他得回去一趟。
虽在大西北,只要想回,十几个小时就到家。邱林的车是好车。
晚上十二点,邱林到了周仕杰家里。常委哥们周仕杰在等他,邱林很感动。司机放下一大袋西北土特产就回车里去了。他们聊了一会,邱林把一张信用卡放在茶几上,“这个,你先打点打点。”
常委哥们明显糊涂了,“其实人家在帮你。”
“我才不要帮这个忙。”
“只有花钱买官的,哪有花钱罢官的?”
“你别管,我是铁了心的。”
“你知道多少人在明争暗斗,要争这个肥缺吗?”
“我不管,咱哥们——”
“好好,先不说这个。你把这张卡先收起来,多难看?收好了,我俩下棋,你输了,就得服从组织安排,你赢了,兄弟我再想办法。”
棋下得都很费力,到第二天上午,邱林靠小卒险胜一局,他不敢再下,溜之大吉。
邱林到家时,杨景丽正与高扬拐上通往溪洲村的沙石路。
他看到妻子手袋在茶几上,他面对手袋坐了一会,他拿起手袋,看到马小牛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