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山乡水乡
挨过几天,杨景丽接到高扬的电话,说了句“这么快呀?”其实她恨不能更快一些。她必须在邱林毫不知情、最好是没有回来之前快刀斩乱麻,也最好在离退的事情宣布之前,让事情有个眉目。
高扬信誓旦旦:“上次我太大意了,没想到过还要什么处理方案。这次我与村里镇里都联系好了。镇里其实很支持。当然只要不出钱,谁都会支持。出钱就是割肉。只怕农民要吃亏了。”
“农民吃什么亏,为他们做事哩!”杨景丽有点不明白地问。
“叫他们集资就是吃亏。你还不了解我,我和你一样,是最同情农民的。倘若集资效果理想,我看还得给点钱给那个写信的马小牛。太不容易了。不然太不公平了。”
从县城到溪洲村有两个走法:一是从溪洲镇过青弋江大桥,直接往南行十二公里;一是不到溪洲镇往南行十三公里再过船。在岔路口,高扬问了句怎么走,不等杨景丽回答他就直接向南开了。
高扬如果从镇上经过,镇政府可能会有人上他的车,也会有车同行。他不希望那样。他与杨景丽两个人一道最好。
这是一段沙石路,坑坑洼洼,车子颠得厉害。高扬一路嘀咕:“村村通叫了这么多年,还有这种路,妈的。”
高扬看了眼杨景丽,杨景丽微闭眼睛,脸是多么白净,还有胸脯。高扬又春心萌动。他想只要杨景丽一说话,他就有办法让她开心。他得说点什么。他说,“杨主任您知道我是怎么到事业单位的吗?”
杨景丽看着他
“我是一个文学青年,包老爷前面那个干了两届的杨书记原来也爱好文学,就把我从水泥厂调进事业单位了。”
杨景丽看着他。
“但是文人有一个通病,就是骚,就是性情,这主要怪文学作品的影响。现在没一篇小说不写做爱。”
杨景丽看着前面。
“您看过《红与黑》吗?”
“我不看文学,没时间,也看不懂。”
杨景丽一说话,高扬就来了劲:“于连不知怎么搞的,他还是个处男,市长夫人都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了,他却爱上她。男人不知怎么搞的,都喜欢比自己大许多的女人。”
“做第三者是不道德的,人毕竟是高级动物。”
道德算个什么东西?“道德能看得见摸得着吗?说到底还不是一种心理感觉?人的心理是什么,就是据为己有。得到的人,总认为应该,没得到的人就会指责。我认为那个于连是最不划算的,他被判了死刑。”
“世界上有几个于连呀?”杨景丽说。
高扬不知如何正面回答,说,“还有《幻灭》里的吕西安,爱上比他大二十岁的特·巴日东太太,他们私奔了。”
“二百年前的巴黎真是美艳烂漫的人间乐园。”又说。
高扬没听到杨景丽回话,他开车又不好关注杨景丽的表情,他想当然地认为她退休了,比起在位,也会有一些常人都有的人性的。她是人,又不是神。她一个人在家,难道不能成为文学作品中的美人?文学作品中的美人,有几个不想男人的。
“到了!”
高扬被杨景丽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就看到清清亮亮的青弋江横在眼前。
“河那边就是溪洲村。”
多美多清多纯的河流呀!高扬跳下车,把头贴到水面,掬一捧水擦着,清凉得嘘了口气。他站起来,望着对面,村庄横布,绿树间灰瓦白墙红窗,村庄那边是一排起伏的丘陵,在北边,丘陵与河流汇合的地方,山峦突起如塔。
“那就是金锹岭吧?”高扬说了句。
“是的吧?”杨景丽不能确定。
“就是那个出过皇帝的金锹岭?”
“我不相信神话传说。”
“也不能这么说,传说是民间文化的一种形式,应当受到尊重。早年县里开展抢救文化遗产活动,我都想过来采写这个故事。后来这个故事被本地的一个人写出来了,好像叫《溪洲皇帝与元朝》,收在《弋江文化丛书》里。今天看到溪洲山水,感觉真是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难怪你这么漂亮。”
“你马屁拍到退休的平民百姓身上了。”杨景丽笑着说。看得出她心情好。对岸木船摇摇摆摆,离他们越来越近。这条船上,她渡过了三年少年时光。就是在这条船上,她对邱林对马小牛有了自己的认识。说实的,杨景丽不愿与邱林同座位,并不完全如她所说,是马小牛成绩好,主要是她已有自己的思想。她发现邱林是有心计的人。在小学时,村里玩伴多,受邱林心计愚弄的人也多,没有给杨景丽留下特别的印象;到河那边的公社中学后,就三个人了,杨景丽作为女生,才不至于成为邱林心计的受害人。自然的,马小牛成了邱林实践心计的对象。他们到公社中学读书每天都要过船的,一个雨天,艄公病了,摇不动橹,船行得很慢。邱林对马小牛说,你不能去后面帮一下吗?一只麻雀四两力,你身高力不亏,总不能要人家女生去帮着摇橹吧?艄公夸邱林年纪小懂事早。马小牛面红耳赤到后舱摇橹,下雨又不好打伞,一会成了落汤鸡。
马小牛家就父子二人,父亲早上要下地干活,没有人弄饭,马小牛每天都带一角二角钱到学校做中餐菜费(饭是由米换成饭票的),有一回,校门口跪着一个女乞丐,马小牛摊开卷着的一角的票子,把上面一个五分的硬币放在女乞丐的碗里。邱林说,你全给她吧,你没看到人家多可怜?马小牛又面红耳赤地丢下那张一角的票子,那钱因不是一次给的,还是给人家小气的印象,那天中午马小牛没有吃菜。邱林分文不出,却得到了女乞丐感激的眼光。三年初中,类似事情太多了。杨景丽对邱林没有一点好印象,相反,她对马小牛则因同情而产生感情了。
在这条木船上,杨景丽要看马小牛的作文,马小牛不干,她说“人家都要和你同座位,你都不给我看作文?”马小牛就把作文本给她看了,她先看了一遍,后念了起来:
我爱你,溪洲
我爱你,溪洲,
因为你朴实而锦绣,
我爱你,溪洲,
因为你偏僻而无忧。
我爱你错落有致的房屋,
我爱你山水齐全的四周,
我爱你蓬勃旺盛的庄稼,
我爱你四季常有的花朵。
我爱你,溪洲,
因为你——
她没有读完,邱林叫别读了。邱林说:“朴实而锦绣什么意思?还有村庄怎么能说无忧?村庄又不是人,又没头脑。”马小牛说:“我这篇不交给老师,写了玩的。”杨景丽眼前浮现三十年前马小牛面红耳赤的模样,又想起马小牛的人民来信,觉得那封信像抒情散文。他还想以情动人?现在情值几何?
渡船是三个溪洲少年争论的场所。马小牛说恩格斯是英国的,邱林说恩格斯是外国的。就到学校问班主任老师,女老师说:“都对,英国就是外国。”
木船缓慢靠近,杨景丽回到现实中,一种失落莫名生起,但脸上却看不出愁容。
“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叫到今天,还有这种渡船,难怪那个马小牛要写人民来信,是该拨点钱把渡口码头修一下。”高扬恨不能早点上船。
溪洲村庄既在河边上,又在山脚下。村庄属于弋江县,却有山田山地在金冲、银冲、南山冲、侉子坳。金冲、银冲的居民属于皖南泾县户口,山也属于泾县马头林场,田地却有溪洲人的份。侉子坳和南山冲隶属皖东南的宣州市辖,居民不仅有高桥镇的,还有文昌镇的。溪洲村有田深入山冲,由羊肠小道连通着,为种那山那地,溪洲人走在这样的羊肠小道上恐不止一辈两辈,老人中常见的驼背多是爬山爬的。山涧山坳,山石山土,松涛鸟语,山洪清溪,芭茅野栗以及兔子獐子,都是他们常见的风景世界。溪洲是全县有名的产棉村,粮食却能自给,全靠那些山田。倘说这里的人是山民,恐怕没人提异议。但溪洲村又紧挨青弋江流域,有田地在外滩。外滩在圩埂外围,细沙细石,最适应种山芋、花生。才分队那阵,由于放牛娃的散漫,好多年不种可生食的植物了,改种棉花、黄豆、芝麻。这些作物虽也常遭畜类破坏,但少了许多人为破坏的因素。人为破坏总是最气人的,牛吃十株庄稼,顶不上人毁一株那么气人。在外滩劳作一般是夏天的事。那些农作物得在夏天里拔草锄草。石子过多的地里用锄头不方便不合算,最惯用的是用手拔草,这些年有了除草剂,但不到迫不得已,不到荒草得寸进尺十分气人时,人们是不用除草剂的,那东西据说是化学品,对土地对作物有副作用,对产量有影响。在外滩劳作有对付炎热的好办法,就是到青弋江河里洗澡。妇女们洗澡都是穿着衣衫的,不仅穿裤衩,还穿短袖衫。她们盘住头发,从杨柳最茂密的岸上蹑手蹑脚,摸索而下,然后蹲下身去,用手在衣衫里摸擦,之后到柳林深处脱下湿衣拧干,再劳作起来会有一阵阵激情洋溢的笑声,比不曾洗澡的人要活泼许多。只是近些年柳林没有了,妇女们也不像集体时能在一块劳动,这现象似已成了往事。男人洗澡的传统还在延续。小伙在地里忙热了,会穿着裤衩跳入河中(溪洲人就叫青弋江为大河)。上年纪的人像小孩一样,洗澡一般赤身裸体,他们认为不会有女人到河边来,或者认为就算来了又能把我怎样?尤其暑假里的小学生们,在一览无余的卵石滩上,总是手舞足蹈一阵才跃身下河。青弋江在进入溪洲区域时水流湍急,那是在与泾县马头交界的地方,由于水流湍急,溪洲人在河岸修筑水牮以防水土流失;青弋江在离开溪洲区域时水流湍急,那是在与皖东南的宣州市文昌镇川山村交界处,修有透水坝。这两个地方由于水流湍急,河底已无沙土淤泥,沙土淤泥早被冲走,河床里剩下全是石头。青弋江河水本就是皖南山区的泉水,经过深层过滤,在这样的河床上更是至清至亮。所以杨景丽认为她跑的地方也不少,但没见过比青弋江更清纯的河流。在这样的水里,洗澡的人潜入一米两米,还可见肤色之黑白,肢体之舒拢。也就这两处洗澡人最多。人们总会在水牮或透水坝的上游一俯身或一仰体,排筏一样一冲而下,速度之疾,易让人想起李白的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溪洲也可说是水乡,水乡有个标志就是船,有船也就是有河塘。溪洲东面靠山脚下还有一条二点五公里的小河,小河自然生长着鱼蟹龟蚌,荷藕菱角。早年常有梳着长辫戴着草帽的村姑坐在或蹲在木划盆里,掀动小手采菱角或摘莲子。童年的杨景丽见过这景象,就望早点长成大姑娘。现今小河还有菱角荷藕,只是由于长久不经营和河道阻塞等原因,有些退化成野生植物的味道了。还有池塘。大小不一地分布的池塘可以说是溪洲村的小湖泊,缀饰在六百多户居民组成的庄园间,在山上俯瞰,就像庄园明亮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