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首批30名支边知青合影。1961年9月 摄于新疆兵团五师哈密农校。图片来自网络。
(四)
周末的傍晚,43岁的陈莉在厨房烧饭,看到我她勉强笑了一下。关于知青二代的生活,她不愿回忆,更不愿看到同情的目光。
“讲述过去能改变什么吗?不能。对我有好处吗?没有。除了揭开伤疤让我痛苦。”饭桌上,她眼皮下垂,把辣椒皮一点点地从豆腐上挑下来。可沉默良久,她还是回忆了,因为,“北方人会为人着想”。
陈莉傲气、敏感,有一股把生活看明白不自欺的倔劲。如果可以重来,她不会选择回到上海。1988年,如同其他知青二代,她和妹妹被父母送回上海,四处打工,被欺负、欠薪,饱一顿饥一顿,一斤面条俩人抢着吃。妹妹哭着要回新疆,可她们根本买不起火车票,陈莉佯装狠心:要回,你自己回!
1989年报户口时,陈家把户口给了惟一的男孩。母亲李凤娇想,女孩子毕竟可以嫁个上海人。陈莉就这样开始了婚姻计划。漂亮的陈莉对看上她的上海男人从未真正动心,她早就看透交换本质:对方要结婚,她要户口。
第一场婚姻以她迟迟没生孩子告终,而直到离婚,她还没达到落户的年限。2001年,母亲从新疆退休回到上海,开始为解决女儿的户口问题而上访。终究得到优惠:结婚满两年就可以入户。
第二场婚姻的选择余地更小了,对象是五十来岁的上海男人。两年过去后,陈莉在家四处找户口本,丈夫却站在一旁,冷冷地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是永远都不会让你入户的。
陈莉果断离了婚。慢慢地,她不再想户口的事了,只想找到自己的家庭,又被介绍给一个带着孩子的鳏夫。男人找各种借口不和她结婚,但还是同居了两年。孩子和母亲都慢慢喜欢上她,可他嫌她挣得少,当他炒股失败的时候,又把责任归咎于她。
“如果有本事我还会找你这样的人吗?”陈莉反唇相讥。她一贯忍耐,还嘴时,已是下定离开的决心。
她试图摆脱户口魔力——她的一些知青朋友,解决了户口问题就像变成另外的人种。生活告诉她:安全感必须自我供给,所有以交换为目的的婚姻都不会长久,在矛盾和争吵中,终究会暴露它不堪的面目。
过去,一种强大的自我保护本能让她隐藏身份。她讲一口流利地道的上海话,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打量自己,生怕露出外地人的马脚。可她又看不起上海人,虽也遇过开明谦和者,但在她的世界里,那是少数。
如今她拼命挣钱,每天一早出门,深夜才回到家中。必须为晚年生活打下经济基础了。上海许多角落都有她打工的身影,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甚至羡慕起母亲,他们有工龄、有历史、有群体归属感,可以随时痛哭,可以理直气壮索赔青春,可以大声说“我是上海人”。她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母亲李凤娇一边打毛衣,一边静静听着,不住抹眼泪。许多事情也是这一晚才听女儿说起。多年来,她为愧疚感压抑,毕竟陈莉是大女儿,户口本应属于她。女儿有时问,我是你亲生的么?李凤娇说,我看不是。女儿回答,我也觉得不是。对话让她难受到极点。
这位63岁的老太太,讲述起往事有一种黑色幽默。
1964年,李凤娇还是一名初中生。5月28日——她还记得——下午,她去上学。校长笑眯眯把她招到办公室,说,李凤娇同志,你被批准到新疆参加生产建设兵团了。
她困惑地说,我没申请啊。几天后就到了新疆。然后被通知,分到农四师牧场。
“什么是牧场?”她问。
然后就到了牧场。一晃35年。
回城10年里,她四处打工,为女儿的户口四处上访,还去了北京,可是还没下火车就被打回来了。
在一次上访中,她认识了谢虎礼的妻子张维敏。此后一遇事,张总“挺身而出”,她感觉自己找到了“主心骨”。
(五)
1993年,满30年工龄的张维敏从新疆提前退休。几年没见,儿子对她已经有了陌生感。她看到家人上厕所都用草纸,心疼地说,多浪费啊,为什么不用报纸呢?女儿感到不可以思议,好像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不过,张维敏很快重新适应了繁华都市,她烫发染发,衣服闪闪发亮,成天打麻将。随着谢虎礼攒足了钱,她还住进了新房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10年,直到谢虎礼得知,“369”们将和上海退休工人待遇接轨。他对张维敏开玩笑说:我是上海人了,你还是新疆人。
尽管“369”们仍对自己被算少工龄而愤愤不平,但在张维敏来,这却是一种极大的不公平。她的退休工资是一百来块钱,10年间缓慢地往上涨,医疗补助则是工资的3%。而当谢虎礼退休后,他们的门诊报销可以达到90%,住院报销额度的上限是28万。她问丈夫,“这是为什么呢?你们是逃回来的,我们这一拨却老老实实干到了退休。”
那一年,张维敏去参加知青聚会,她在一张要求提高新疆退休知青社保待遇的“六千人联名信”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此后,她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驻上海办事处上访。当一名官员要求推选代表时,她站了出来。李凤娇还记得张维敏的话:我们这一代人为祖国建设贡献一生,我们牺牲青春,毫无怨言。现在老了,落叶归根,希望父母来解决我们的问题。她觉得张说出自己的心声,如同大多数人,她推选张为代表。
尽管张维敏身患多种疾病:高血压、心脏病、严重风湿症……但她从来都是精力充沛争先进的人。在青年时代,她屡屡在摘棉花劳动中夺得第一名。她总天没亮就打着灯往地里出发,一直劳作到晚上。谢虎礼教育她,干多干少每天都是一块二,何必那么积极,他甚至偷偷把闹钟调晚几个小时。
2003年始,张维敏一直在上访中——争取医保,争取和“369群体”享受同等待遇。每周三,他们到政府门口表达诉求。张维敏总是站在人群中央,拿着扩音器喊。
吴祥志第一次见到张维敏时,她正代表身后的老人们向政府表达诉求,他觉得她说出了多年来的委屈。往后,为了他的户口,张维敏奔走相告,五六十人站了出来,到街道讨要说法。他终于获得口头承诺,问题将得到解决。
8年来,张维敏每天都忙到深夜。在儿子的记忆中,家里电话响个不停,一听到需要帮助的,张维敏就一瘸一拐跑出门去。“家里的事她从来不这么积极。”女儿说。一次次上访,一次次谈判,知青们的待遇终于有了改善,门诊可以报销了,从40%到75%再到85%。
世博会前夕,张维敏写了公开信,让知青们息访。她写道:“我们不能做破坏国家形象的罪人!我们应表现出高度的责任感,配合政府营造一种清平世界的和谐气氛!任何时候我们个人天大的事都不如国家的事大!”
(六)
上海虹口公园。老远就听见欢快的音乐声,老人踏着节奏起舞,他们身着新疆维吾尔族服装,扭动脖子,轻摆手腕,忘情地转圈,脸上挂着灿烂笑容。
“这是新疆刚运过来的!”张团长伸开手,给我递来葡萄干。这位上海阿凡提歌舞团的创办者鼻子下还夹着两撮往上翘的假胡须,笑起来一跳一跳的。每逢周六,张团长都要和其他老知青在这儿跳舞。
2000年,从新疆退休回来的张团长,感到满大街都是异样的眼光。他一个人跑到公园跳起了新疆舞,“我想证明,新疆回来的知青不是萎靡不振的。”张团长说。
郞先生在一边教围观者舞步。他已经跳了将近十年,至今没法习惯上海的精致和优越。他跳新疆舞,上新疆馆子。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忘却回到上海的失落。
为什么要回来呢?“落叶归根。”他指指大树,毫不怀疑自己朴素的情感。可他又总是怀念过去的时光,这时光自动剔除了痛楚,它是青春,是友谊,是豪迈的生活。
公园的另一角,知青们松散站着,拉家常,晒太阳,静静围观跳舞的人群。
“都是苦中作乐。”其中一位退休归来的知青说,自己有一肚子委屈,却无处申诉。“只有等到见马克思的时候,再慢慢诉说了。”
这样的诉说,送葬人吴祥志已经听得太多,他把故事全装在了心里。这几年,他回过两次新疆,看到从前的地窝子变成了一排排新楼,走过的泥泞小路铺成了柏油大道,当年住过的房子如今住进了年轻力壮的新工人。
在这崭新的世界,他想起自己听过的经历过的故事,想起一代人的心血,却有种陌生感,除了档案,这里找不到他的任何痕迹了。
“新疆说欢迎我们回去,可是真要回去他们也不欢迎,我们已经老了。”他说,他开始理解这个世界的经济学原理,也理解了为什么自己“两头都是弃儿”——作为异乡人,他对新疆失去了利用价值;作为本土人,他对上海未曾有过利用价值。
“上海肯定想,我们从未对这里有过贡献,为什么要负担我们的养老。可是当时,是它把我们送去的。”历史的债务,要由谁来承担?为什么要去新疆?为什么又要回到上海?
他要养活自己。对于未来,他已经没有把握了,那套知青们集体为他争取来的房子,也随着张维敏的被捕变得虚无缥缈。
半年前一个早晨,一群警察走进张维敏的房子,说要找她谈谈。前一晚,她忙到凌晨5点才睡下。丈夫谢虎礼叫醒了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边穿衣服边唠叨:都8年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2011年12月23日,法院二审宣判,因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张维敏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缓刑3年。
原标题:支援新疆的知青成弃儿:在新疆是上海人 在上海是新疆人
(文中陈莉、李凤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