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龙说,在铁椅子上坐到第5天,他就出现了幻觉,随即糊里糊涂地按照对方所说,承认自己利用职务便利侵占了政泉公司持有的天津华泰股权,做了笔录。在这7天期间,他受到“熬鹰”式的审讯,全天24小时不许休息。
“原审被告人曲龙无罪。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9月12日上午,审判长宣读判决。看着递到手中的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北京政泉置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北京政泉)原执行董事曲龙眼眶湿红。此前被判决犯职务侵占罪15年有期徒刑、已经入狱6年多的他终重获自由。
“我们相信一定会有这一天。”面对记者的采访,曲龙以及妻子周莉、代理律师穆峰说,曲龙是被“红通逃犯”郭文贵勾结公权力构陷迫害蒙冤入狱,并遭受虐待和死亡威胁。他们也表示,此案是在党的十八大以来,在依法治国大背景下,曲龙才能被再审判决无罪、重获清白。
郭文贵与曲龙曾是亲密伙伴
2011年4月1日,对郭文贵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一天。就在这一天,他以超低的“白菜价”,正式办理首都机场持有的民族证券股权的受让手续。自此,以涉嫌巨额流失国有资产为代价,民族证券成为郭文贵的“提款机”。
然而,此前一天,对与郭文贵曾经“患难与共、不分彼此”的合作伙伴曲龙来说,却是厄运突降的一天。
2011年3月31日17时许,在北京东四环窑洼湖桥颂江南饭店停车场,曲龙突然在车内被10多名身份不明的人员包围,威逼他立即下车。
感觉对方来意不善,以为是遭遇绑架和谋财害命,曲龙拒绝下车,这些人员随即开始砸车、撬车门。曲龙和司机当即在车内拨打110报警,令他震惊的是,手机信号竟然怎么也无法拨出。
曲龙在车内拼命反抗,但最终还是被强行拖下,塞到另一辆车里后带离了现场。
“现场一片狼藉,整个车已经砸变了形,副驾驶座位上散落着碎车窗玻璃和一块大石头。”曲龙的妻子周莉回忆,“赶到现场后,我马上向派出所报案,但查了一夜也没能查到任何音信,当时就想曲龙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周莉当时知道“郭文贵开始对曲龙下黑手了”。这也是曲龙第二次入狱的开始。而曲龙的第一次入狱,也是因郭文贵而起。
▲郭文贵。图片来自网络
两人开始打交道始于1998年。那时曲龙在北京开汽车修理厂,年纪轻轻身价就已过亿。当时,郭文贵的侄子郭茂元负责管理郭文贵公司的车辆,经常到曲龙的修理厂来修车,期间欠下修车款几十万元。
“大约1999年左右,郭文贵涉及一桩案件逃到海外,过了1年多才回来。”曲龙说,郭文贵回来以后,不但把拖欠的修车款一次性还给了曲龙,还请他到家里吃饭表示感谢。
初步交往,曲龙就被郭文贵所深深折服,认为郭文贵“信佛、孝顺、仗义”,像一位好大哥,希望能与之结交。
尤其是俩人还有共同爱好,“我俩都挺喜欢车的,那时我在卖宝马、奔驰等进口车,郭文贵从我这里买了一些车,我觉得郭文贵这人相当不错,很快我们就熟起来了。”曲龙说。
2000年,曲龙做奔驰代理,向郭文贵借800万元,郭文贵痛快地借给曲龙,且不要任何抵押,这更让曲龙感觉欠了郭文贵一个不小的人情。
2003年,郭文贵在朝阳区大屯乡拿了两个房地产项目,也就是现在的盘古大观和金泉广场地块。2005年的时候,郭文贵因为交不出土地出让金,这两个房地产项目面临被北京市政府收回的局面。资金紧缺、到处欠债的郭文贵急得四处借钱,也找到了曲龙。
曲龙当时的生意正做得风生水起,他经营的汽车销售业务那个时候做了一个长丰猎豹的民政部招标项目,账上有2亿左右的汽车销售款。出于还人情的心理,他把其中的1个亿借给了郭文贵缴纳土地出让金,约定一个月还款,没想到,不但这笔钱的归还遥遥无期,而且让曲龙吃上了官司。
由于曲龙没能按期给长丰猎豹汽车公司回款,长丰猎豹汽车公司向湖南省公安厅举报他涉嫌合同诈骗,2005年湖南省公安厅经侦总队将曲龙带走。这个时候,郭文贵早已听闻风声,因为害怕一同被抓,抛下曲龙,逃往国外。
万般无奈之下,为了还债,曲龙只能变卖了自己的一些经营正好的公司和资产。还清了欠款后,已羁押9个月的曲龙被湖南省公安机关取保候审释放。
等到曲龙还清欠款恢复自由,郭文贵才敢回国。
因为这事,曲龙和长丰猎豹的合作关系终止,他的其他公司经营也受了很大损失。
这个时候,郭文贵主动找到他,表示给他政泉和盘古50%股份。
2006年,因为用“手段”搞倒北京市原副市长刘志华的事,郭文贵在北京的商业圈内名声极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郭文贵以不方便出面经营公司为由,口头邀请曲龙为其打理实际控制的北京政泉,并任命他为执行董事、代行董事长权力。在郭文贵丰厚的许诺下,曲龙欣然接受,成为其麾下第一“大将”。
此后,进入政泉工作的曲龙成为郭文贵最亲密的“战友和伙伴”,自此,两人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蜜月期”,他也亲眼见识了郭文贵的各类骗术和表演。
“在郭文贵在盘古酒店组织的一些饭局中,他会突然告诉饭局上的人‘小点儿声’,说某某中央领导的家属马上就到他们隔壁的房间吃饭,其实当时隔壁根本就没有人。有时候公司来了个排戏的女演员,他就说这是大领导的女儿,是公主。这些凭空的吹嘘,让人觉得他能手眼通天。”曲龙说。
还有一次,郭文贵老家的一个官员来北京,约郭文贵见一面。当天本来没事的郭文贵派人拿过来一张纸,当着该老家官员的面,现场开始编自己的日程安排:一会要和中央领导的某某秘书见面,一会要和某个大导演吃饭,只有10分钟的时间见一面。这番表演,唬得该官员一愣一愣,对其更加敬重和佩服。
两人反目后郭文贵动用公权力抓人
曲龙和郭文贵的亲密关系未能长期持续下去,在收购天津华泰公司的事情上,两人之间开始产生嫌隙。
2008年6月,郭文贵收购商人赵云安持有的天津华泰公司70%股权,目的是控股后,可以动用天津华泰的数亿元资金。
记者调查获悉,在收购过程中,郭文贵一开始让曲龙和其他人帮他代持。“郭文贵把天津华泰4亿多元资金转出后,因在合同约定期限内未向赵云安支付对价款,在此情况下,郭文贵决定将其持有的股权转让给我,并安排我和赵云安签署了合法的二次收购备忘录。”曲龙说。
曲龙接手天津华泰公司后,通过诉讼、和解、并购等方式解决了股权纷争,天津华泰公司开始进入良性运营。
郭文贵得知华泰的官司基本摆平,又听说公司投资的一个钼矿价值超过百亿后,就打起了“歪主意”,开始琢磨要回天津华泰公司。
▲郭文贵(左二)。图片来自网络
“郭文贵认为我捡了一个大金娃娃,收益价值很大,就谎称中纪委的某领导帮忙了,华泰公司要转给那个领导,我太了解他的心思了,就是自己想要,我不可能把公司给他,就以这是行贿为由回绝了郭文贵。”曲龙说。
几天后,郭文贵又一早就打电话给曲龙,称中纪委的那位领导着急了,要求曲龙必须尽快转让华泰公司股权。
“咱们都是一起骗别人的,就不要自己骗自己了,你想要这个公司就直说。”对郭文贵这一手再熟悉不过的曲龙,当时也没给郭面子,直接揭穿了郭的把戏,在电话中与郭开始对骂,俩人从此交恶。
曲龙说,为达到逼其就范的目的,郭文贵不但给他寄自己孩子上下学的照片、发家人的住址信息,还直接安排两个面包车的人去华泰公司抢走公章和证照,把公司大门上锁逼公司关门。
迫于郭文贵的压力,曲龙此后把公司迁到了内蒙古。
威逼明抢不成,郭文贵又开始动用国家安全部处长高辉等人,以曲龙涉黑涉枪为名,先后向首都机场公安局、海关总署缉私局、天津市公安局以及郑州市公安局、内蒙古自治区公安厅、河北省承德市公安局举报,导致曲龙短时间内连续被调查。
因为公安机关的多次调查,曲龙的工作生活受到严重影响,企业无法正常经营,曲龙开始整理郭文贵的违法事实材料。
从2010年开始,曲龙实名向国家安全部和中纪委举报郭文贵勾结安全部副部长马建、处长高辉和中纪委处级干部孟会青等人利用公权力疯狂敛财、迫害企业老板,非法掠夺企业财产,以及违法违规收购民族证券、侵占巨额国有资产的犯罪事实,并接受了媒体采访。
这些举报、特别是关于违法违规收购民族证券的举报,深深触及了郭文贵、马建他们这个涉嫌犯罪集团的核心利益,让郭文贵开始对曲龙下死手。
▲原国家安全部副部长马建。视频截图
“没想到,举报信转到了马建那里。之后,郭文贵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明确表示他已经知道我举报的事。”曲龙说,当时郭文贵留下话来——“你敢告我,找死,倒数时日吧!”
为了不让曲龙坏了好事,郭文贵又安排手下人以曲龙涉嫌商业欺诈为名,向北京市公安部门两次报案,但北京公安均以此事系经济纠纷拒绝立案。
不得已,郭文贵找到了马建,希望安全部出面协调北京市公安局对曲龙进行查处。马建立即以安全部名义派人到北京市公安局协调此事,但北京公安部门仍没有立案。
郭文贵又向马建提出,其已私下跟承德公安有关人员进行了沟通,明确此事承德也有管辖权,但需要省厅支持,希望安全部同河北省公安厅领导打招呼,协调此事在承德立案。
马建很快派人到河北向时任河北省政法委书记的张越口头汇报,并亲自给张越打电话,希望河北省公安厅和政法委对此事给予支持。很快,张越安排承德公安立案侦查曲龙一案。
在此过程中,为了让河北更加名正言顺地立案,马建多次派人以安全部名义给河北省公安厅发函,说明郭文贵是安全部门的工作关系,希望河北公安方面能够调查审理曲龙案件。
就在郭文贵正式办理民族证券股权受让手续的前一天,即出现了身份不明人士砸车带走曲龙的一幕。
事后查明,3月31日当天带走曲龙的,就是国家安全部处长高辉、郭文贵手下保安以及河北省承德市公安局民警等10余人,理由是“涉嫌非法持有枪支”。
曲龙在监所内遭“熬鹰”式酷刑
反常的是,以涉嫌非法持有枪支罪将曲龙抓捕的承德办案民警,此后再未就枪支问题对其进行过任何询问。
曲龙回忆说,到了承德之后,他被关在承德市看守所。第二天就被外提到一个疗养院审讯,在一把铁椅子上坐了7天7夜。
“我被抓后,承德办案人员从来没有问过我枪的事。我第一次被外提至北京军区承德疗养院内‘熬鹰’的七天,全部的审讯都是围绕华泰公司股权和我举报郭文贵的事。”曲龙说。
关于华泰公司股权的归属,在其后成为曲龙被判处职务侵占罪的重要问题。
曲龙说,在铁椅子上坐到第5天,他就出现了幻觉,随即糊里糊涂地按照对方所说,承认自己利用职务便利侵占了政泉公司持有的天津华泰股权,做了笔录。在这7天期间,他受到“熬鹰”式的审讯,全天24小时不许休息。
不久,曲龙又经历了一次7天7夜的提审,这次审讯的是他涉嫌非法侵占郭文贵公司开发的金泉家园四套房产的事情。这也是原审判定其职务侵占罪的另一个重要方面。
记者调查获悉,所谓的曲龙侵占郭文贵的四套公司房产,实质上是经过郭文贵审批送给曲龙的房产。郭文贵之所以要送曲龙四套房子,一是因为曲龙在郭文贵公司任职期间,因企业经营需要替郭文贵垫付了一些资金;二是在郭文贵不方便出面的情况下,曲龙替他疏通了一些社会关系。于是,郭文贵为了继续笼络曲龙,亲口许诺送他四套房子作为补偿和激励。
但在两人闹翻后,这四套房产却成为曲龙职务犯罪的定罪依据。
相关证据也显示,曲龙所占有的公司四套房产,实际上是经过郭文贵同意,按政泉公司的审批程序审批,并非擅自利用职务便利侵占的公司房产。
但郭文贵指示公司多名员工,伪造出这四套房产的权属变更未经郭文贵同意的虚假证言。
▲郭文贵(右)。警方供图
负责销售公司房产的时任公司销售部经理邱逸清说,她在这4套房产的房屋变更申请表上看到了郭文贵的签字,但在郭文贵的指示下,她在此前接受警察问话时谎称,这4套房产的房屋变更申请表上没有郭文贵的签字。
在前述那次7天7夜的提审中,曲龙再次遭到刑讯逼供。“坐在铁椅子上不能动,也不让去上厕所,办案民警跟我说,如果你憋得难受就别吃喝,想吃喝就自己憋着。”曲龙回忆,审讯民警还用塑料袋套住他的头,让他无法呼吸,看到他几近昏迷后,“就在塑料袋上对应的嘴巴位置戳破个窟窿眼让我喘口气”,如此反复,直到曲龙被逼承认侵占郭文贵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