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记者:在4G时代,我们感觉华为也是从众多的竞争对手中领跑进入一个新的境界。原本以为在5G时代,迎接华为的是世界广阔的天地。但是目前为止,外界设置的障碍是比较多的,刚才您也讲华为对遇到的状况是评估过的。我想问一下,接下来华为打算采取哪些措施去突破目前的困局?另外第二个问题,我们早上也去参观了华为的两个实验室,还是觉得华为在基础研究这方面也是投入了很多心力的,那国家大的环境也是提倡企业或者是高校做基础研究,我想听任总关于基础研究这块的想法。
任正非:有个老师辞职说世界很大,她想去看看。我想说这个世界很大,还有好多地方我们可做5G的,我们暂时还做不了那么多。少数地方的拒绝不能代表我们在大多数地方被拒绝。而且5G实际上被夸大了它的作用,也被更多人夸大了华为公司的成就。因为我们跑得太快了,我们的年青人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一直讲啊讲,就把事情夸大了。实际上现在人类社会对5G还没有这么迫切的需要。人们现在的需要就是宽带,而5G的主要内容不是宽带。5G有非常非常多的内涵,这些内涵的发生还需要更多需求的到来,还需要漫长的时期。不要把5G想象成海浪一样,浪潮来了,财富来了,赶快捞,捞不到就错过了。5G的发展一定是缓慢的。日本和韩国还是4G,日本、韩国把4G运用到非常好,就足够满足使用。我们的4G没有用好,打开我的手机只有20~30兆,实际上我们提供的4G是可以到300~400兆,足够看8K电视。但是我们的网络,白天打开就只有二三十兆,只能看4K,没法看8K电视。为什么?网络结构不好。网络结构不好是啥?还是没有数学家在研究运营商的网络结构。所以网络结构性的问题没有解决,5G用上来和4G差不多。就好比我嘴巴很大,但是喉咙很小,我吃一大块肉还是一口吞不进去。因此,不是5G的基站是万能的,大家别那么着急。5G接下来估计还要进入毫米波,毫米波就是只要你多加一倍的钱,带宽可以加一百倍,就是一秒钟你可以下载几十部高清视频,这个我们已经在实验室里面都能完全做出来。5G现在暂时还没有充分发挥出用处,太快了。这次中央台用来在深圳(5G)直播春节联欢晚会,也只是个演示性作用,这种演示还不足以变成大规模的商业行为。
在技术研究上,我们有一个说法叫做“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干啥?就是我们向谷歌学习,谷歌的母公司赚了钱就去研究很难实现的东西,还研究长生不老药,它也是为人类社会贡献,把财富转移到探索人类社会的未来去,我们也是一样的。所以我们讲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就是向谷歌学来的。就是把钱投出去,探索人类未来。我们支持给大学教授做基础研究,他就像一个灯塔一样,既可以照亮我们,也照亮别人。但是我们理解比别人快,所以做出的东西比别人快,仅此而已。
我们自己在编的15000多基础研究的科学家和专家是把金钱变成知识,我们还有60000多应用型人才是开发产品,把知识变成金钱。我们对外面科学家的探索,就是给予适当的支持。
记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基础研究就不适合由公司去做。
任正非:但是如果公司不做,我们就不能领导或领先这个时代,那我们就不能赚超额的钱,我们就不可能有超额的投资,那我们就变成一个代工厂了。我们为什么能胸有成竹一路领先?在电子上我们已经做出最先进的芯片ARM CPU、AI芯片,在光子的交换上,我们也是世界最领先的。在量子方面,我们在跟随,至少在研究别人的量子计算机出来后,我们怎么用。
我们在电子、光子、量子这三者之中,有两者是走在人类社会前面的,在量子计算是跟在后面的。所以开展基础研究,才可能有超额利润,才有钱做战略投入,才能领导社会前进。外面的科学家欢迎我们,因为我们就是把他们当作灯塔,我们不侵犯他们的任何利益。美国有一个拜杜法案,赋予大学和非盈利研究机构对于联邦政府资助的发明创造可以享有专利申请权和专利权,从而产生了促进科研成果转化的强大动力。我们也按照拜杜法案,我们没有什么私心,但我们不是和学校合作,主要是和教授合作,必须有这个领军人物我才跟你合作。
9. 记者:如果您来评价华为目前的基础研究,华为处于什么样的技术水平?您个人的目标是什么?我记得两年前您参加国家科技大会时,您说华为进入了无人区,现在是不是还是这样一个水平?
任正非:总体来说,我们对自己的基础研究评价应该还不够满意,为什么呢?这30年,其实我们真正的突破是数学,手机、系统设备是以数学为中心,但是在物理学、化学、神经学、脑学……其他学科上,我们才刚刚起步,还是落后的,未来的电子科学是融合这些科学的,还没有多少人愿意投奔我们。所以,我们在科学构建未来信息社会的结构过程中,我们还是不够的。
关于无人区,当时最主要是讲“时延”问题,比如现在无人驾驶等都是时延问题。前段时间,我太太和我小女儿在欧洲乘坐德国无人驾驶汽车在高速公路狂奔了两个多小时,欧洲已经在进入L3阶段的无人驾驶。大家也看到我们和奥迪在无人驾驶领域的合作,也是L3阶段。无人驾驶最高是L5阶段,达到L5阶段5G开始起作用,但是还有时延问题。
所以,现在真正无人区的探索就是降低时延,任何电路都一定有电容、电阻,一定会产生时延,人类社会要求无时延的时代是不存在的。时代发展进入饱和曲线阶段,我们刚好在这个曲线的平顶上,新公司很容易追上我们。这就是我们认为未来的风险。你们看,现在做一个电子产品多简单,买几个芯片一搭就出来了。我们的优势慢慢也不再是优势,这个领域里,我们担忧也跑不动了。
这次总理去比利时参观了IMEC的一个设计平台,总理看到这个平台能把人类电子带宽提高到3纳米和1纳米。如果到了极限,还满足不了人类的需求,石墨烯这时也还不能替代硅,怎么办?我们就把芯片叠起来,但最大的问题是要把这两个芯片中间的热量散出来,这也是尖端技术。所以说,热学将是电子工业中最尖端的科学,这方面我们的研究也是领先的,就是太抽象了。所以,应对未来的挑战,我们都在找路,但如果慢慢找来找去找不到,追兵也很快到了。
10. 记者:之前与一位企业家做交流,他说过一句话“每天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担心被别人追赶上,担心用户抛弃自己的公司。”我想知道您有没有这样的担心?
任正非:这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是形容词,我们也天天说。如果真是这样子,就根本跑不动了。我们还是胸有成竹的,但是说话总是要夸大一点,好像自己真的是很担忧,大家不要听那些形容词。
记者:那“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华为”?
任正非:一定。
记者:但不一定是“下一个”?
记者:其他公司都在说要做百年老店,要做传承。
任正非:做百年老店是非常困难的,最主要的是要去除惰怠。曾经有首长说要总结一下华为公司的机制,我说首长您别总结,前20年是积极进步的,这10年是退步的,为什么?就是人们有钱就开始惰怠了,派他去艰苦地方不愿意去,艰苦工作也不愿意干了。如何能够祛除惰怠,对我们来说是挑战。所以我们强调自我批判,就是通过自我批判来逐渐祛除自我惰怠,但我认为并不容易,革自己的命比革别人的命要难得多得多。
11. 记者:去年华为人力资源研讨会,大家给您提了一堆意见,总结成十宗罪。您觉得大家提的这些意见是否有道理,您按照这些意见去改进了吗?
任正非:十宗罪,我们把它都贴心声社区的网上了,让18万员工去批判,大家就讨论应该怎么改。这样会形成一种文化,这种文化会使我们的一些内部的机制逐步地转变。我看心声社区一般只看批评,说好话的我就过滤过去。因为我要看到底基层发生了什么情况,管理层做得对不对。发现后,再找个人去调查一下是不是存在这样的问题。
12. 记者:您谈了很多基础研究的内容,您年轻时有没有想过自己将来当一个科学家?您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的人生走错路了?第二个问题,您刚才也讲到华为现在钱很多,不知道往哪花。华为的产品做得非常好,前段时间有个传言,说“华为要跟袁隆平合作搞海水稻”,很快华为就声明这是个假新闻,但是在这个传言背后,可能反映了很多人希望华为能够做更多、更好的产品,请问华为有没有跨界的想法?
任正非:第一,华为公司几百人的时候,对准一个“城墙口”冲锋,几千人、几万人、十几万人冲锋还是对着同一个“城墙口”,并没有转变,而且我们每年对一个“城墙口”的炮击量已经超过150-200亿美金,这还仅仅是研发费用,其他部门也在冲锋,加起来大大超过这个量了。我们只有集中在一个点上突破,才能在人类社会中立足。当我们要拖上很多“拖斗车”、“马车”、“黄包车”……的时候,我们这个“高铁”也跑不动了。
钱多得花不出去,那只是一个说法,我们都是加大对未来的投资,要把钱花出去、花好也是不容易。每个部门要花钱,预算审查也是极其严格的。比如我们拨了36.8亿美金战略费用,他们怎么花没有压力吗?还有,我们有一个华为大学,培训的大多数是读了博士、硕士,包括还有很多海外名校毕业,实践几年很成功的员工,回来受再教育,然后再出去,再教育、再出去。这费用高得不可想象。华为大学现在还没有修好,下次欢迎你们再来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