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色四合,无数盏细小的车灯汇聚成逶迤流淌的星河,橘黄的路灯将颀长身影拉得像头顶横亘交错的电线般细长。
我站在小区门口,抬头仰望万家灯火中显得寂寥岑寂的自家窗户,黑黢黢的阴森寒冷,像一只带着凶狠眼神,张开嘴巴,牙齿间溢满浓稠嫣红的血液,全身都弥漫着一股腥臭味的魔鬼。
转身,厌恶地奔向公交车站的凳子上坐着。
蜿蜒曲折的公路上,行驶着一辆辆像尺蠖般蠕动的车子。焦急回家的人儿,来回徘徊在站牌边。我呆呆地坐着,脑袋处于空白状地看着前方。没有思想,没有表情,像沉睡千年的尸体。
“走吧,我们一起回去。”不知何时出现的木槿撞了一下我的手肘,顺便将涣散的眼神集中到他身上。
“窗户都是黑的。”
木槿明白我意所指。“有我在,会帮你呼出更多的二氧化碳。”
我倔强地摇摇头。“还是会感到冷。”
木槿脱下棉袄的校服外套,披在我身上。
冬天的夜晚,冷风刮得很大,小小的树叶齐齐发出碰撞的脆耳声响。
他的外套,让我感觉不到更多的温度。“是里面冷。”脫下他的外套,迷茫的双眼望着前方,纤长的食指指着心脏处。
“陈苜蓿,说话别太文艺了。”双眼望向前方。像是冰冷的冬天渲染了他无可奈何的话语。
小时候,无论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纸醉金迷,灯红酒绿,我都只会呆在房里,把门拉开一条小缝,窥视着客厅里的动静。
多年来,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天晚上,我看见妈妈猝然抬起手,一掌打在爸爸的脸上。爸爸因愤怒而深皱的双眉让幽黑的眸子,看起来更加冷峻可怕,像一只要保护食物不被侵占的猛兽。爸爸背对着我,掐住妈妈的脖子,凶狠如杀人狂的魔兽样子我看不到,却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愤怒正急剧上升。我躲在暗处,只有一条明晃惨白光线打亮半边脸蛋,脸颊上没有泪痕,没有悲伤,幽黑的眸子深邃宁静,似无底的深潭。
剧烈撞击的关门声后,妈妈瘫坐在地上,忍不住呜咽哭泣。爸爸走了,自此后,没有再回来。
脚站在木槿自行车后轮侧的脚踏杆上,手搭在他肩膀。“木槿,我比你高了。”
木槿脚踩着车子的踏板,一圈一圈的来回转。他笑笑,问:“觉得很光荣吗?”
我想了想,说:“自豪!我正驾驭着一个男人。”
木槿上一秒的笑容因为头顶上方的声音而戛然而止。我看着他黑黑的脑勺,轻轻笑了。
妈妈不能驾驭爸爸!她是失败者。
“喂!”搭在木槿肩上的手,突然被路上的某人强拉了下来。左腿擦到自行车后轮,车子几经踉跄才没有倒下。而我右脚一个踩空,左腿一绊,木槿还是连人带车摔了在地。那个路上的某人,在关键时刻,利用了惯性让我跌倒在他的身上。
咬着唇,压抑着愤怒。不用抬头看,他的胸口已经传来熟悉的味道。
我的口气淡漠,平静得像是山间缓缓流动的小溪:“你想谋杀啊!”
他倒反愤怒起来。“大黑夜的,你和他要去哪里?”
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不带一丝情绪地说:“今天怎么关心起我来了?”
“你是我的女朋友!”
“可也不止我一个!”我淡漠地看着我男朋友——黎煜宸——劈腿王正气得直打颤。嘴唇紧闭,说不出一个字。
我自己一个人往回走。我也不喜欢这个男生。他也不曾给过太多的温暖和关心我,但我害怕孤独缠绕,不想与寂寞作伴,所以当他向我表白时,只有顺从地点头。他的女朋友不管是本校还是外校都有遍布。这件事在我和他恋爱前就已经知道。用木槿的一句话说就是我犯贱。
木槿不懂,我是多么渴望身边无时无刻都有很多很多人陪。就像贫民窟里的人希冀着大量金钱改变现状。
站在他家门口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暖烘烘,像婴儿躺在壁炉旁,家,幸福的味道。他拥有,所以他不会懂。
刚打开家门,妈妈忽然扬起色彩斑斓的鸡毛扫朝我小腿打来,来得措不及防。一道道像火烧般灼人的疼痛感,让我疼得龇牙咧嘴,哭着向她求饶。
她下手一向很重,现在似乎越打越起劲,没有丝毫顾忌。“下年就要考高中了,不好好在家温书,又跟哪个贱男人混在一起啊?”
我矢口否认。“我没有。妈,不要打了,很痛。”
“没有?别骗我你是在同学家复习。”
我说不出谎话,泪水像喷泉一样落下,双脚不停地逃避母亲的鸡毛扫,再一步步移动跑进房间,立即咔嗒地把门反锁起来。
门外传来她带着喘息的声音,怒喝道:“陈苜蓿,我警告你,别给我来个未婚先孕,然后逼得要指腹为婚,到时候就算你要烧炭自杀我也不会让你走出这个家门和别人结婚的。”
我恶狠狠的反驳:“别把我和你这种淫乱的人比。我更懂自爱更懂分寸。”
一句话惹得门外的人火气猛烈簇生,用鸡毛扫对着房门猛打用脚猛踢。我害怕她能踹门而进,立即用书台和床顶着。
用棉被狠狠地裹住自己,泪水顺着外眼角蜿蜒流下。
爸爸,你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救我?即使再一次扬起你那低贱的双手,掌掴妈妈我也不会介意了。好想好想念你们争吵、搏斗的日子,那样我才能躲在黑暗中冷眼旁观,不至于受到半点伤害。
妈妈,我成为你发泄的傀儡,不合你意便可随意摔打的花瓶。我觉得自己像是没有生命的物体,在一步步被你摧残着。妈妈,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宝贝,小时候被你抱在双臂里,轻轻摇晃的宝贝。还记得那时候的你,笑得很温柔,和任何的母亲一样,颜容里充满着幸福。可为什么,你现在就舍得打我?
我恨你,恨你们。活生生地扼杀了我弥漫着幸福笑声的家。
(二)
翌日阳光穿过厚重云层,徐徐照耀在一群群粉雕玉琢的学生上。
“陈苜蓿!”一声惊天动地,夺命魂般的喊叫从身后急速传进耳膜内。
我迟钝一秒后,立即迈开双腿,拼命地向学校门口狂奔。
齐刷刷的跑步声响起,夹杂着书包笔盒内文具撞击声。一名长腿的领头人物不用三秒时间,就已经居高临下地挡在我前路。
连忙赔着笑脸,谄媚地打了声招呼:“夏桐,早上好!”
对方冷嗤一声,讥诮道:“脸色转得比我妈换台还快。”然之脸色一正,带着愠怒说:“昨天跑那么快干嘛?怕我吃了你啊?”
我奉承地笑着:“有美女约怎可能不理,只不过我妈有事,我不能置之不顾啊。”
纵横混混界多年,她怎么可能会相信我的话,所以一听到水分含量高而不聪明的谎言,她立即掐住我下颚,愤怒再度升级地说:“耍我?信不信现在就弄死你?”
虽然我觉得她那句话的采信度不高,可是骨子里的畏惧却顿时蔓延了全身,眼神惊怔地看着她,不敢出声了。
阳光明媚下,一个身穿校服,背着双肩包,面容文静的男生从夏桐的身后走过,我期待他眼睛能拐个弯,望向我这边。然而他却这样,视若无睹,目中无人地径直走了。我的好邻居,木槿,全然不理我的向前走了。
下颚被夏桐掐得发疼,耳畔似乎听到骨头在咯吱咯吱地崩裂,我吃疼地微蹙双眉,然而嘴巴却不肯求饶。
“夏桐,你在干什么?”老师一拐弯,就看见掐着我下颚的她,满脸生气地看着。
她连忙松开手,学我刚才阿谀奉承的笑脸,故作姊妹地搭着我肩膀,解释道:“没什么。陈苜蓿说她下颚有条疤,我就抬起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夏桐很讨厌我。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都是黎煜宸的女朋友,所以她非常,非常讨厌我。夏桐第一次欺负我时,我是极力反抗并与之对打。她的军力很强大,经常把我打得遍体鳞伤,因此我也总是把伤痕带回家,妈妈看着紫一块红一块的我并没有像其他母亲一样怜爱地为我身上的伤口涂药膏,而是顿时怒火四起,拿起鸡毛扫就打。本是新伤,在她的恶棍之下也成了旧伤。
我试过为避免自己总是伤痕累累见人而讨好母亲,可惜她不受这套,所以我扭转了方向转至夏桐。她因为我的奉承而感到自豪和沾沾自喜。
(三)
“木槿,谢谢你。”一张黄色的便利贴染上了蓝色圆珠笔水迹,当笔尖离开纸面时,我的手怎么也不肯将短短的几句话传给木槿。
向他致谢,感觉很别扭,羞赧。我讨厌这种心理。
抬起头,黯淡无光的双眼看向数学老师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连串公式,问木槿:“你懂吗?”
“懂。”
我嗫嚅:“今早。”
木槿脸色淡然,不紧不慢地打断:“听课吧,别走神。”
看着他被阳光淹没的侧脸,我的心渐渐舒缓,放松。陈苜蓿,何必言谢,彼此间早已被剖析。
欣慰地淡笑:“木槿,今生有你,很好。”
木槿陡地僵住了,身体绷得很紧,脑袋像机器人般笨拙扭动地看向我,话也说得罕见的结巴:“你,下次,别说这样的话,会吓到我。”
“你脸红了,真好玩。别当真,我只是学电视里的独白。”仿佛小时候恶作剧的捉弄成功,我笑得格外愉悦。
木槿面瘫似的脸慢慢有了生气。在紧紧盯着我数秒后,不言一语地拿起笔继续将大脑传递的信息烙刻在单行本上。
我悄悄地把那黄底蓝字的五个汉字,一个逗号加句号的纸塞进钱包专放相片的位置里。这样,我就能时刻记住,木槿曾经对我的好。
下午是家长会,她没有来,我也没有为此而产生过多的情绪起伏。
背上书包,在校园里百无聊赖地闲逛着。下一秒我却突然苦涩地笑了。陈苜蓿,你忘得还真快,木槿今天和他妈妈回家,不用你的等待了。
如果爸爸没有离开,他会帮我开家长会吗?
我仰头,目光穿过树缝,看着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蓝天白云,不禁潸然泪下。爸爸,你知道妈妈总爱拿我出气吗?你什么时候再把妈妈暴打一顿,让我解愤?你知道我恨你娶的那个女人吗?爸爸,你去了什么地方发达?何时能出现?又何时救我?爸爸,快点回来把妈妈休掉,我不想再见到她。
裤兜里的手机不停地震动着。我划开屏幕解锁,接通电话后将手机放到耳旁,木槿说得淡定从容:“三年级五班,我看见你爸爸走进夏桐的班里去了。”
什么感受?一身激动兴奋的疙瘩蔓延了全身,有久别亲人重逢的喜悦和亢奋。
花朵斑纹似的阳光散下,跳跃地覆盖住我朝气蓬勃的脸蛋。有微风吹过,撩起稚弱发丝。
恬静的笑容,单薄的身子被厚重衣服层层包裹,肩上的书包感觉越发沉重,我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眼眶抑不住发红:“爸,你去哪了?”湿润温热的口气传出一小团白气。
男人听到身旁的声音,肢体不禁僵硬难控制。
夏桐的嘴角和眼角一勾,神情十分邪恶,却在挽着那男人手臂的同时将表情淹没,撒娇道:“爸爸,她是谁?”那个称呼,叫得特脆亮清晰。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可那层薄纸,我不希望是自己戳破的。
我蹲下来,握着爸爸松垮的手,强撑笑颜:“爸爸,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开家长会?我是六班的,你进错课室啦。”继而憎恨地看向夏桐:“你隔壁坐着的女生叫夏桐,她很爱欺负人,爸爸,我们快点离开,离这种人远点。”
夏桐轻蔑一笑:“陈苜蓿,将你身份证拿出来。”我不明所以,顺从地把身份证放在橙褐相间的课桌上。夏桐拿出一张身份证,翻开,骨节分明的食指指着第一行,讥讽冷笑道:“我爸爸姓夏,你姓陈,该不是羡慕我家有钱,有家庭温暖想做我妹妹想得发疯,瞅准机会下手吧?哼,陈苜蓿,且不说全校,至少全年级有谁不知道你是你妈妈和别的男人一夜风流诞下的野种?”
我咬牙,忍着痛心的眼神,淡定地看着爸爸:“那个男人就是眼前这个人。”随而面目变得凶狠地看向夏桐:“有本事去验DNA,看看哪种证明更能说清事实真相?”
夏桐无所谓地靠向椅背,翘起双手,话语是对身边的男人说的。“现在知道是谁欺负着谁了。”
男人终于启唇了,冷静沙哑的声音再也熟悉不过:“够了。”男人顿了顿。我记得,每当他受不了时那两个字便是他的口头禅。“夏桐,家长会结束,该走了。”
我看向周围,室内空荡,仅有我们三人,班级门口赫然站着两名戴黑超穿黑西服的保镖把守。我自嘲冷笑:“原来成了有钱人就抛弃妻子,嫌弃我们了?”
我紧握着拳头,怒光四射,正准备挥拳过去时,木槿在门外突然喊了声:“陈苜蓿,还不回家。”
那时候,我看着他,所有伪装的坚强都瞬间轰然坍塌。拳头彻底软了,火光熄灭,连绝傲的脸也自然沉寂。
(四)
孤寂的人行道上有两条被拉得很长的影子。冷风吹过,顶端有几条黑色的线条柔韧飘动,似萦绕在桔梗身旁的死魂虫。
“木槿,我们都没有认错人。”
木槿没有回答我。地上的影子随他步伐而前进。
回到家,是一如既往的黑暗,我开了灯,转而从猫眼看向对面家的门。木槿恰好转身,摸索着书包找钥匙。屋内的人似乎听到声响,打开家门。他的母亲笑容宠溺地接过木槿书包,随而亲昵地关心几句便关上了门。
我读四年级时便认识了木槿。那是个夏天,家里断电,我闭目养神的在小区的凉亭里静歇。不知怎的,鼻孔忽然一阵暖流,可能是鼻血流了出来吓到旁边坐着的木槿。他淡定地用食指试探性点了点我肩膀。
我没有理会,仿佛即便血流成河,也毫无关系。
他又点了点。见我没有反应便捏住我鼻子,用纸巾抹去人中穴上的血迹。
我被他的举止吓到了。猛地睁开眼睛,他说:“我以前有个妹妹,她流鼻血时总觉得脏不肯去弄它,而我只有捏住她鼻子,帮她擦干净。”是我让木槿想起他已经去世的妹妹。
我关了灯,回卧室,躺在床上,天花板似乎在旋转。记得那时候睁开眼,就看到木槿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初生的小鹿眼睛般让人迷醉,淡淡的无助和脆弱都映照在瞳仁里。经久多年,那双眸子,总是镶在脑层深处,时不时渗出点汁液让人铭记。
(五)
自从知道夏桐的父亲就是我爸爸后,我便开始跟踪她回家。
他们家的屋子仅从外面看就知道异于常人的堂皇富丽。镂空花纹的古典大门,一条悠长曲径通向红墙绿瓦的屋子。前院种了许多红艳的花朵,我说不出它们的名字。
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偷偷地来到这栋别墅躲在某处,等待爸爸出现。
守株待兔的等待近一个月了,我都没有看过爸爸从里面或外面进出。我对自己都产生怀疑,是否跟错了?是否只有夏桐一个人住?计划是否未战先败了?
今天,我特意翘了体育课再次来到这栋别墅。
一部蓝白相隔标志的车子冉冉驶出,我从挡风玻璃里看到爸爸正闭目安静坐在后座上。
“爸爸,爸爸。”我疯了,一支箭似的速度跑到车旁,奋力地拍打着窗户。
里面的人没有理会。
“爸爸,我是苜蓿,是你的女儿,为什么你不要我了?”用尽了力气想拍碎挡在彼此间的玻璃,却因它太过于牢固而无能为力。
车子驶出很长的一段距离,我一直抓住倒后镜不肯放手。车子引擎熄灭。爸爸打开车门,面对我。
他冷峻的神情里多了几分自嘲和冷笑:“四年了,你居然还记得我?呵,真是可笑。”
“因为你是我爸爸,我爱的爸爸。”
“爸爸。”夏桐的车子碰巧经过,她稚嫩的脸蛋伸出车窗,愉悦欢快的喊叫让眼前男人的容颜染上了父爱慈祥。
夏桐走到男人身旁,他宠溺地摸摸夏桐脑袋,寒暄了几句便对我说:“可我的女儿只有夏桐。陈苜蓿,你是你妈生的野种,不是我的孩子。还有,以后不要再蹲在某个角落来监视别人,那样做只会令人更厌恶。”
爸爸说,我是野种?那是父亲会对孩子说的话吗?
我顿时惊愕得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前方却没有焦距。
天空沉寂黯淡,人行道上的路灯成一字型排开。我站在窗户旁看向外面的万家灯火。心想着也不知道能否透过形状不一的窗棂窥视到里面人的或喜或悲,或有像他那样的爸爸面冷无情的说些能灼伤孩子的话。
我想,这世上只有他说得出。而且语气还能如此平静,淡然。
冷风迎面吹来,窗框旁的纱幔晃动。额边的发丝不满现状的想要离开,干涸的泪痕紧粘不去,有种撕裂的痛。
“站在窗户干嘛?要是得了病我可不会花钱给你治。”妈妈手里拿着外卖,站在玄关处换了绒鞋。
“他说我是你生的野种。”
正准备将饭盒搁在桌子上的手本能地停在半空,然后在下一秒,她只是发出几分苍凉的轻蔑冷笑,兀自拿起筷子,夹了青菜塞进嘴巴的同时也抑制黯然的酸涩泪水。
(六)
“木槿,你父母有说过你是野种吗?”课间操散后的人群熙攘中,我和他并肩而行。
我的目光向前,耳畔未收到木槿的声音。
“他说,他的女儿只有夏桐,而我,是我妈生的野种。”
这个冬天没有白雪皑皑遍布满地。无际的晴空,犹如水洗般碧蓝,阳光照落枝叶,脉络显得更加清晰明了。
流言蜚语像细菌一样不停传播,演变成许多光怪陆离的物质,侵蚀了本意。在校园网的BBS,厕所的隔板,角落的墙壁上等多处地方都写着:“三年级六班陈苜蓿,是她妈妈一夜风流诞下的野种。陈小嫚是她妈妈的艺名,八十年代最红的歌手,然而仅出道五年后便怀了陈苜蓿,从此以后就退出娱乐圈,销声匿迹了。”
我上了网。陈小嫚的资料很少,只有零星几张照片和文字。
读着内容,眼泪又落了。我需要得到证实。
回到家,那个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看见我回来,又看看挂钟,双眉不禁一蹙:“胆子被灌水,变大了,居然敢翘课?”
一路的奔跑,气息还未平缓,咽了口水。“你的艺名是否叫陈小嫚?我一直都是跟你的艺名姓,我父亲姓夏,对不对?”
她的眼神在闪躲,语气有点慌了。“你,发什么神经。”
“你叫陈小嫚,在娱乐圈出道五年便傍上富商之子夏楷,因生得一女难入豪门。然而当时的夏楷是已婚并有一子,你介入他们的婚姻生活,你厚颜无耻的做了别人的第三者,从你年轻开始就已经爱当情妇了。呵,陈小嫚,你的手段可真厉害。”
“然后呢?你还想说什么?”
眼泪无声落了。窗外的风拂动着纱幔,刺骨的寒意好像被锤子强压地装上一枚一枚染上锈迹的钉子,沉痛的伤口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然后呢,我想告诉她什么?她已经能恬不知耻的面对一切羞辱,那我心底里的黯然悲恸,她会懂吗?
“陈苜蓿!”一声喝斥并非身前女人的声音,而是身后那个名叫夏楷——夏桐爸爸的怒喝。
他喝斥是因为他听到了吗?
那个男人面带怒气,风驰电制般走到我面前,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掴了我一掌。
“你没资格打她。”女人站起身,即使气场稍弱,可眼神犀利得如同刀锋般锐利。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人?把我儿子和女儿都打骨折,现躺在医院里打石膏。”
我淡淡地回答:“所以,你想用同样的方式来对付我?”
妈妈拿出暖水袋敷在我火辣的手掌印上,视若无人地告诉我:“忍忍就好。”语气还是那么生硬,少了其他母亲宠溺的关爱和细心。
这一次,我终于感受到她异于其他母亲所表达爱的方式。
我紧抿着双唇,通红的双眼凶狠地看着夏楷:“夏桐在学校散布谣言,说我妈勾引你。我一生气便叫了人围剿她,她哥哥刚好经过,谁知道原来装我男朋友的黎煜宸居然是她哥哥,所以就顺便把他也揍了。”
夏楷的神情有些失望:“你看看,言行举止活像第二个陈小嫚。”他重新捋了捋自己心情,语气变得凝重:“这件事我爸调查出来了,要想息事宁人,最好还是离开这里。”
“你是在担心我们吗?”妈妈想捏住夏楷对她薄弱的怜惜。
“当初给你遣散费时就该走。不要以为我对你们还有什么怜爱可言,陈苜蓿她压根就不是我女儿,你让我戴了绿帽,这笔账,如今我也不想跟你算了。”
妈妈心冷:“亲子鉴定都验了,直到现在,你还不愿意承认?”
夏楷愤怒地紧握双拳,手臂上的青筋凸显,眼球像被撑大般恐怖,他面目狰狞:“都说了不跟你计较,你还要纠缠这个话题?”
“她就是,她就是你女儿。你是因为我生了女儿才不愿意认的,别说得我下贱给你戴绿帽。”
夏楷突然掐住妈妈脖子,咬牙切齿道:“你知道,我上次离开这里,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是我居然没有把你给掐死。”
我吓到了。慌张地用自己微薄的力量试图扳开夏楷坚固的手。
颈边的青筋因用力过猛,赫然露出。夏楷凶狠,凌厉的眼神直直逼视无力反抗的妈妈。
我从厨房拿起扫把,边打这个彪悍的男人边哭泣大喊:“你们这样算什么?连自己的关系都没有理清楚,连自己都没有照顾好,又学人生什么孩子?”
夏楷的手,松了。妈妈的眼泪,落了。迎风而进的雪花,零星撒入。阒静的角落,灰尘被抖落下来。
(七)
“木槿,我要离开了。”早晨时分,木槿按响了我家门铃。“以后,不能和你一起去上学了。”
这个早晨,木槿身穿干净校服,越发清秀的脸庞让我突然很想知道,他在不知不觉中,究竟秒杀了多少女生的心?然而,他未变的语气依旧淡然地问:“你要去哪里?”
我穿着粉色运动服,站在自家门口,神情从容,嘴角溢出许久未见的甜美弧度:“木槿,今生有你,真的很棒。”我主动地抱着他,鼻子忍不住酸涩,道:“以后这个胸膛,只能给自己最爱的人依靠,知道吗?”
木槿像上次一样僵住了,话也说得结巴:“陈苜蓿,我,告诉过你,不许跟我说这样的话。”
我不语,嘴角轻轻上扬。
木槿,我知道,你妹妹也对你说过同样的话。可我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这辈子有你,真的很好。所以我不会说完这句话后像你妹妹一样,受不了病魔折磨而选择在你面前坠楼自杀。
就这样,我和妈妈拿着行李离开了这座城市。
乘坐飞机的那天晚上,妈妈一直紧握着我的手。她紧闭双眼,安静地坐着,寥寥的灯光照在她脸颊上,闪着两条盈盈泪光。妈妈说遇到夏楷是她这辈子最难忘的记忆。他说过要休掉家里的那个女人,然后娶她,可他违背了诺言,就因为妈妈诞下的是一名女婴,所以妈妈才会将一切恨意都发泄在我身上。现在,她愧疚了,那个晚上,我听到妈妈向我道歉。我的泪,又无声地流出,滴落在机舱的红色地毯上,形成一抹苍凉无助的阴影。
妈妈,每次你打我时,我都害怕你会像那时候躲在门背后的我一样悲伤、痛苦地默默流着眼泪。畏惧着门外随时能过破门而进的人,再次扬起手中的工具,不假思索地挥斥着。我也害怕你受伤。
妈妈,我从来都没有想念过爸爸。是因为你总爱打我,导致我非常需要一个能庇护的港湾才会想到那个和我还有血缘关系的父亲,也是因为他每次来探望我时,会买很多漂亮的衣服和宠溺地拥抱我,所以我才奢侈的觉得这世界上,只有爸爸好。
(八)
十年后。
我背着画板踏遍大江南北,画了许多种类各异的亭子和各种神情的眼睛。可没有一双眼睛能像木槿那般的黑白分明,清澈而寂寥。
这些年,关于木槿的消息,不需要我特意打听都能从中知道他近况。木槿白手起家,成为了中国最年轻的商业巨子的绝佳神话,福布斯排行名列前五十。互联网对他在商场上的事描写得绘声绘色,犹如上帝般将他捧至巅峰。他行事低调,所以很多图片都只能从某高级宴席里抓拍。
关于木槿,不管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对他的称赞的和羡慕。
这般出色的人,或许早已淡忘曾经住在他家对面的那个女孩,曾经告诫过他的话。因此,我选择再次回到那座载过我们记忆的小亭。
原本小区里的很多健民设施已经拆除,我曾经住过的那栋屋子比起周边簇新的房子,显得十分残旧和破败。然而,最意想不到的是,屋子旁的那座橙色亭子,居然还屹立原位。
夏天的风从身后吹来,我坐在已经掉漆的亭子里,紧握画板边缘,闭上眼睛去想象,那双一直蛰伏在脑层深处挥之不去的眸子。
忽然,有人捏住我鼻子。心里突兀地变得急剧紧张。
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双沉稳内敛的眼睛,我在他的幽黑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疑惑表情的倒影。
心中的另一个自己告诉我,面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我并不认识。“你是?”
他松开手,嘴角扯出悲喜交杂的弧度,声音竟带着湿润和哭腔:“你猜?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是我的姓。”
眼眶瞬间发红,我抿着唇,压抑湿漉漉的气息蔓延。
与木槿初次见面的那个夏天,他捏着我鼻子时我疑惑地问了他是谁,他也是像刚才介绍自己的。他是藏在我心里多年,即使互联网经常更新他内容,我也不敢碰触的木槿。
学着当年的反问:“木?”只是样子少了稚嫩和纯真,多了更多复杂的伤感和感慨。
木槿突然张开双臂,用尽全力地将我揽入怀中。“在我找到你家地址时撞见阿姨了,她说每年会寄一张你生辰时的照片给我,希望我不要打破你现在的生活。本来我是答应了,可每次偷偷地跟踪你时,我总想上前去牵着你的手,陪你走走路。所以现在,我不仅需要一张生辰时的照片,我还想要照片里的人。”这是我有史以来听到木槿说过最长的一句话,而且是抱着我,阐述了自己内心的话。
我抬起双手,将藏在心里十年的男人紧紧抱住。千言万语,我都说不出一个音节来表达现在的感受。
飘泊在眼眶里的泪水只懂得溢出,落入他干净的衣服上。
木槿说:“苜蓿,我的胸膛只给最爱的女人依靠。所以,你是蓿,我是木,我们开枝散叶吧。”
那一刻,我终于放声地大哭起来,响亮的哭声释放了许多心酸和过往的无奈。
那时候,美丽的阳光犹如斑斓花朵,一瓣瓣撒向我们,驱散了沉积已久的黯然,让幸福和快乐萦绕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