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上班,一边“告”公司,浙江新湖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下称“新湖集团”)的部分员工,正陷入两难。
过去12年,新湖集团以“员工福利”的名义,鼓励员工认购公司定制的信托产品。出于对集团老板、前温州首富黄伟的信任,不少员工将全部身家投了进去。
但在今年6月,新湖集团被曝出内部员工理财产品华鑫信托的两只产品发生兑付问题,涉事金额高达46.8亿元。时至今日问题仍未解决。
“连保洁阿姨都投了”
“我都存了十几年了,非常安全,没想到现在会取不出钱。”
新湖中宝的老员工陈宇(化名)已经在新湖集团下的新湖中宝工作了20余年。她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自2012年起,新湖系旗下公司以“福利性产品”的名义,鼓励员工购买公司定制的由华鑫信托发行的信托产品,每年开放二次,或存续或到期还本付息。投资者一年期、二年期、三年期的收益率分别为10%、11%、12%,后续偶有波动。
这样的模式运转了12年,却在2024年彻底停摆了。
新湖集团工会发出的《债权确认通知函》显示,截至7月15日,华鑫信托·新湖集团单一资金信托尚有31.318亿元及预期收益未兑付;华鑫信托·信源5号集合资金信托尚有15.493亿元本金及预期收益未兑付。
算在一起,取不出的钱,金额或达46.811亿元。
其中单一信托设立于2012年,起投金额100万元,由员工与新湖集团工会签订委托合同,再由工会与华鑫信托对接,单一信托的担保人是新湖集团实控人黄伟、李萍夫妇;集合信托设立于2014年,起投金额300万元,虽然是投资人直接与华鑫签订合同,但中间也是由工会组织起头。
动辄百万的信托起售门槛,不是所有员工都能够得到的。在新湖系旗下湘财股份工作8年的王凡(化名)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两支信托的账户总数就达到了688个,但一个账户下实际可能有多个投资者,“相当一部分都是好多人‘挂’在一个账户上,也有不少员工将亲戚朋友的钱放进来”。王凡就将自己及亲友的近800万元全部投入进去。
陈宇表示,很多等待信托兑付的员工都掏空了家底,“公司的一位保洁阿姨,甚至向亲戚朋友借了几十万元投进来”。
而今信托资金“消失”,不少员工认为中间的信托公司华鑫信托难辞其咎:华鑫信托没有对新湖集团的还款能力、信托底层资产进行准确评估;没有承担尽职管理的职责,更没有完善过程中的风险控制。
根据一名维权员工向中国新闻周刊提供的由新湖工会出具的单一信托资金台账明细,华鑫信托在2022年、2023年并没有收到新湖集团工会用于信托申购的打款,但华鑫没有告知投资人。
8月16日,华鑫信托发表声明,称“信托项目存续期间,均已按照信托文件约定向投资者正常兑付信托利益,不存在项目逾期情形”。
按照华鑫信托的官方说法,两信托项目均已依据信托文件约定终止并完成清算及信托财产分配,其中终止的非现金形式信托财产(即对新湖集团、新湖控股所享有的债权类资产)均按照信托文件约定的信托财产原状分配形式向新湖集团工会予以分配。
对于投资者的上述质疑,中国新闻周刊向华鑫信托发出采访函,截至发稿并未获得回应。
金乐函数信托分析师廖鹤凯看过投资者提供的两份合同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上述新湖集团只针对员工定向发行的信托,既有单一信托,也有集合信托,但实际都是信托公司的“通道业务”。
廖鹤凯介绍,通道业务基本特征就是:一般是出于合规的考虑,按照委托人意愿发起设立,信托公司无须承担主动管理义务,按委托人指令事务管理、分配信托财产。
“信托公司只要完全按照合同约定履约,本身是没有额外责任的,新湖集团需要负担后续全部责任。”廖鹤凯指出。
神秘的温州前首富
显然,在华鑫信托之外,更重要的角色是资金的受让方——新湖集团。
据陈宇提供的两份信托委托合同,其中分别写明:“集团工会作为受托人认购华鑫信托·新湖集团单一资金信托,由华鑫信托将全部委托资金贷款给新湖集团”“本信托计划投资于新湖控股有限公司合法享有的特定资产收益权”。
也就是说,这些信托经由华鑫,再次以借贷形式回到了新湖系(新湖集团、新湖控股)。
对于信托兑付难,新湖集团将问题归咎于缺少资金。7月10日,新湖集团给集团工会发函称:“今年六月初,因为突发性事件的影响,公司遇到了较大的流动性困难,未能及时向贵会划拨资金,导致不能及时归还2024年6月和11月华鑫信托产品的投资款项。”
有员工向中国新闻周刊提供了一段公司老板黄伟安抚大家情绪的视频。视频拍摄于8月9日,黄伟双手合十,恳请大家与公司共渡难关,“我现在的资产被人给‘抢’走了,给大家添堵了。矿拿回来,大家的钱才有着落;拿不回来(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我都要破产了”。
据了解,黄伟口中的“资产”和“矿”,即新疆宜化矿业。天眼查App显示,早在2006年,新湖集团通过旗下“北京华易隆鑫贸易有限公司”在新疆宜化矿业持股41.075%,并于2010年认缴出资。但这部分股权在2022年被质押,进入2024年先后三次被不同的法院冻结。
8月7日,新湖集团、新湖控股一同向工会发函,承诺称新湖在新疆宜化矿业纠纷中维权成功后,在保证其他债权人与公司稳定经营的情况下,分红款将优先向投资人兑付本金;另据媒体9月2日报道,新湖集团管理层表示就矿产纠纷事件,公司已向湖北法院提出申诉。
不过对于“保矿维权”的解决方案与说法,员工们并不认可。
据陈宇介绍,员工们与华鑫信托方面确认过,信托的底层资产肯定不是矿。在他们看来,矿是黄伟“强行”与员工信托绑定的。王凡则认为,黄伟只是以矿为借口在拖延时间,矿产生意比员工信托的开始时间还早,二者怎么可能扯上关系?
更令员工心寒的,是黄伟前后的转变。“黄老板经常做慈善,说要跟员工财富共享。”陈宇回忆道。王凡也坦言,因为信任公司,很多员工没有把这笔信托当作是理财,普遍想法是就当“把钱存在公司了”。
毕竟,新湖系灵魂人物黄伟的投资能力有目共睹。在前温州首富的光环之外,他的另一个身份标签是“期货大佬”。
为人津津乐道的是,黄伟在20世纪90年代,凭借购入股票认购证走进了资本市场,靠炒股、期货迅速实现“财富自由”。而后,他不断踩准时代节点,先后投身地产、入局金融,一手打造起“新湖系”,拥有新湖中宝、湘财股份两家上市公司。
长期以来,新湖系庞大的资本版图中,很多企业互为持股关系。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作为庞大商业巨轮的幕后掌控人,黄伟没有在新湖集团及相关公司中担任任何职务。
最辉煌之时,2009年,黄伟及其夫人李萍以300亿元身家上榜胡润排行榜,名列中国百富榜第五,一度力压宗庆后,成为浙江首富。
2016年,黄伟、李萍曾以290亿元的身家排名胡润百富榜第57位,连续三年当选温州首富。
钱还能要回来吗?
近年来,随着地产行业进入下行周期,新湖系也不得不面临一定的发展挑战。以房地产业务为主的新湖中宝近几年的业绩并不稳定。从2018年到2022年,除2020年其净利润为正增长外,其余都是同比两位数下跌。
尽管如此,黄伟、李萍的身家在2023年胡润百富榜中仍有185亿元,在2024年胡润全球富豪榜中仍有165亿元。
其实在上一个房地产市场爬坡期,黄伟就开始布局多元投资与轻资产运营。新湖中宝2019—2020年分别作价67亿元和49亿元转让四家地产子公司予融创;2019—2024年分别作价36亿元和22.79亿元转让多个项目给绿城。
只是,主动转型也无法完全化解资金面的艰难。据年报,2023年新湖中宝总资产1083亿元,负债652亿元。2023年2月和2024年1月,新湖中宝先后分两次将股份转让给衢州国资,套现约50亿元资金;湘财股份转让17%股份给予浙商资产,抵偿32亿元债务。
中国企业资本联盟副理事长柏文喜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新湖集团面临的困境不仅仅是员工信托方面的问题,还涉及其资本运作模式的问题。新湖集团采用的是高杠杆策略进入房地产市场,并通过多元化投资降低风险、参与金融市场。这样的模式虽然在短期内带来了快速增长,但也增加了财务压力和流动性风险,目前这种压力已经变得越来越明显。
更令员工担心的是,“新湖系”近期频繁出现的股权变动和资产冻结消息。
8月22日,上市公司新湖中宝股份有限公司正式更名为衢州信安发展股份有限公司,并已完成相关工商登记手续变更,由衢州国资正式“接管”;7月8日,拥有湘财股份17.49%股权的浙江财商实业控股有限公司的实际控制人也由“新湖系”变为浙商资产。
通过错综复杂的资本运作,黄伟也总能“隐身”于风波之外。天眼查App显示,新湖集团及其关联方至今已有105起股权质押、冻结和各类债权纠纷。但关于集团实控人黄伟的风险仅有3条。
新湖系正在化债“脱险”,甚至不惜将优质资产的控制权拱手让出,但员工们心里却五味杂陈。
王凡感叹,当时想着就算信托资金的钱出现问题,集团也有两家上市公司,资产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没想到近期却都“易主”了。
中国新闻周刊获悉,已经有受害员工就新湖集团、新湖控股、华鑫信托的合同诈骗事件,前往所在地的经侦机关递交相关材料,目前上海、广东、福建等地已经受理。
尴尬的是,多数投钱进入员工信托的新湖系员工仍然在岗位工作。他们来自新湖集团旗下的诸多子公司。这意味着这些打工人要一边在公司上班,一边向公司“讨债”。员工在承受损失的同时焦虑工作不保、工资降低,担心走合法维权途径被公司区别对待。
中国新闻周刊多次尝试联系黄伟,电话拨通后当谈及员工信托问题解决时,黄伟表示“这些去问公司里的人吧”,随后挂断电话。而后新湖相关工作人员向本刊发来一份关于新湖集团与新疆宜化矿业公司的纠纷详情,对于员工信托问题未予置评。